我出生长大在北大荒。从上学的那时起,我的周围就有很多很多的男女知青,尤其是在学校课堂上,站在讲台上的基本是清一色的知青老师。
记得是那年的秋天,母亲告诉我,父亲去上海接城市青年了。于是在等待父亲归来的期盼里,就等到了跟父亲一同到来的一大群男女知青。
记得那是个天高云淡秋风爽爽的下午,农场连队里的男女老少们早早地都守望在通往场部的路口,等待着知青们的到来。而我们这些半大的娃娃们也都兴奋地挤在这些大人们的空档里,踮着脚尖望着大道望不到的地方。不少心急的孩子早就像马驹子似的一阵风顺着大道跑出去好几里远,最后又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但却都非常自豪地把人们等待的最好消息报告出来。于是乎,操着手的人们睁大眼睛,都伸着长颈鹿一样的脖子往同一个方向望去。
知青的队伍终于开了进来,他们每人都是一身草绿色的黄军装,年轻稚嫩的脸上虽然还带有旅途的疲惫,可个个都是那么英姿飒爽精神百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位知青胸前还捧着一幅毛主席画像领路,后面的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红彤彤的毛主席语录,胸前都佩戴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每个人都振臂高呼着当年最时尚最响亮的口号。
那时,我们这些当地的孩子总是喜欢在知青的周围转悠,看着他们出操、上工、吵架、唱歌、下棋、打球……我们爱在他们的门前的冰坡子上打哧溜滑,爱在他们倒掉的垃圾里拣红红绿绿的包糖纸;我们更喜欢偷偷地模仿着他们南腔北调的城里话,有时也会鬼头鬼脑地躲在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冷不丁用半生不熟的城里话对他们突然大嗓门怪叫几声,然后便撒鸭子似的逃出他们惊讶的视线……
那时候我还是个腼腆的孩子,每每家里来了知青,我都会偷偷躲到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母亲总是把炒好的瓜籽、黄豆用簸箕端出来招待这些城里来的小子、丫头。于是,忘记了土屋外咆哮肆虐的“大烟泡”,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周围,在暖烘烘的热炕头上,在知青们天南地北激动愉快的闲扯中,在上海话、北京话、天津话快乐调皮的碰撞里,在飞扬飘落的瓜籽皮划出的弧线里……我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比场部更大更好的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这些大都市,后来又渐渐知道了王府井、天坛、颐和园、上海滩、南京路、城隍庙……
每到大雪飘飞的季节,就有知青陆陆续续回城探亲。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把平时节省下来的豆油瓜籽黄豆塞进知青们的旅行袋里。春节一过,就会有探家回来的知青带来些我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世界上还有比玉米杆西红柿更甜的牛奶糖、话梅干、酒心巧克力;知道了还有比花生米、地瓜干更香的大列巴、鱼松、蛋糕、麦乳精……
那时候,在夏日暖暖的傍晚,喜欢热闹的职工都会聚集在连部门前的篮球场旁,观看每日都有的篮球赛,而上场的运动员绝大部分都是男知青。在挤挤插插的观众中,女知青们的风采是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通常她们都会换上洁白或浅红或浅绿色的的确良衬衫,甩动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脸上闪烁着浴后的光洁和娇艳,相互嘻笑打闹在一起,忘情地为场上她们各自喜欢的运动员们加油呐喊。那时,我们这些闲不住的孩子,总是站在球场边盯着场内飞来飞去的篮球。每当有球飞出场外,我们就会像个球童似的飞快跑过去把球抢到手,然后再亲自交给场上的运动员。我跑得最快,我总是把抢到的球亲手交给场上的4号,因为我知道4号是场上最棒最帅的运动员。每场比赛都由一位梳着五号头的女裁判执法,她也是知青,哨子吹得清脆利落,手势做得干净麻利,来来回回的跑,动作完全是男性化的。后来她成了我们的体育和化学老师。两年前我出差路过北京,特意去看望过她,虽然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从她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里,依稀可以看见当年她“假小子”的影子。
在连队的大礼堂里,知青们教过我们跳“忠字舞”,也教过我们排练《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我爱北京天安门》等歌舞节目。教我们舞蹈的是一位身材苗条、文静清秀的女知青,据说她是中央舞蹈学院附中毕业的学生。记得有一次,她把我们招呼到女知青宿舍里排练,在房间里我嗅到了一种从我没闻过但特别好闻的气味。多少年过去了,这味道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香皂味和雪花膏味混合在一起的馨香。记得那次排练我坐在了舞蹈教师洁白的床单上,临走前,发现床单上留下我清清楚楚的屁股印子,于是我红着脸加快了离开的步伐。我不爱演节目,排练时还能勉强上场,但一到正式演出的时刻,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我心里就慌乱得不行,动作便会笨拙僵硬得跟不上趟,惹得台下的观众总是哄堂大笑,而我总是几天耷拉个脑袋,抬不起头来。但是,我喜欢看知青们表演的节目,只要知青们不论是排练还是演出,我都是台下最忠实的观众。我记得那时候知青们排了出革命样板戏现代京剧《红灯记》一至六场。我天天不落地坐在台下瞅着,有滋有味地学着他们的京腔京韵,还有一招一式,我甚至能把他们排练的一至六场的全部台词倒背如流。直到今天戏中李玉和、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大段台词、唱段我还是滚爪烂熟。
我还记得,在那栋土坯结构的学校里,在那个每年都要拔几遍杂草的操场上,我们的体育老师——那位知青女裁判,曾手把手地教我们打过垒球。那垒球是她从城里带来的,那球棒是我们用山上新鲜的椴木自做的。从那以后多少年不论在那里,打垒球这档子事一直是我谈资中最值得也是我愿意炫耀的内容,因为我知道,在我的周围的同龄人根本不知道打垒球是怎么一回事。
还记得,在那片绿色的田野旁,在那次劳动休息的间歇里,在我们苦苦的央求里,我们曾围坐在一位戴眼镜的知青老师周围,听他讲述过“一条项链的故事”,还有“几个矮人和一位美丽公主的故事”。后来过了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莫泊桑小说《项链》和安徒生童话《白雪公主》里的主要故事情节。
就是在那间低矮的教室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在那张裂着宽缝的黑板前,知青老师们让我们早就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他们用不是很多的知识,就浇灌和滋润了我们荒芜干涸的心田,让我们一颗颗愚顽蒙昧的心,从此燃起了向往和追求城市文明的火苗,扬起了梦想和渴望能够飞翔的翅膀。
如今多少年过去了,我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山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无论走到那里,这儿时的理想始终伴随着他们的身影,坚定地耸立在我的心头,始终没有破灭,没有泯灭,并且时时刻刻鞭策激励着我走得更好,走得更远!
如今,他们都走了,而我每次回去探家,却都会徘徊在先前的大礼堂和知青宿舍的旧址前,徘徊在已经长满野草的篮球场上,我不知道在这里面和下面是否还凝固着当年知青们的欢笑和泪水,是否还珍藏着他们略带凄婉的真实故事?但我一直想告诉你们,有一个北大荒已经不再是孩子的第二代北大荒人,怀念着知青,怀念着知青在北大荒的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