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寒冷的大年夜,库耳老师被困在了荒郊野外。身边是狼一样嚎叫的大烟泡儿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此时,恐惧,后悔的心理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了。他只想放弃。他干脆一屁股坐在道中央的雪地上。其实当时早已分不清哪是道、哪是荒野,因为道和荒野都早已被风雪覆盖得一模一样,连在了一起,都一样叫人感到空旷和可怕。他坐在那儿,等待着一切可能发生的厄运降临。
然而,生命的本能又促使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了结一切,他虽然想到了放弃还是不能放弃。可是在这寒冷的黑夜和恶劣的环境下又怎样才能挺得住?他突然想到了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童话里的小女孩儿,在寒冷得快要冻死的时候划着一根火柴,幻想着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感到了周身温暖的故事。于是,他紧闭上双眼,幻想着在不远处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地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太阳的光辉把荒原和雪地都照得通红明亮,他自己就在那红红的光里,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他这样想着想着,果然感到周身有了温暖,觉得风雪和黑夜也并不那么可怕不可战胜。于是,他在心里暗暗地说:“眼前的困难算得了什么?孩子们不是常说‘库耳老师是英雄,是好汉,什么困难也压不倒他’吗?是啊!不去战胜困难,反而被困难吓倒,甚至还想到了放弃。这还是我库耳吗?”想到这儿,他为自己刚才产生的软弱感到了惭愧。他又坚强地站了起来。库耳老师高大魁梧,连腮胡须,说话声音洪亮,象基督教里的圣诞老人。
此时,已经站起来的库耳老师,抖了抖身后沉重的背兜儿,又迈开大步走进了暴风雪中。库耳老师为了什么呢?原来,他是为了一个孩子和她的家。库耳老师这学期新接手的班级里后转来一个名字叫恩燕的女学生,这女孩儿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矮个儿、圆圆脸儿、单眼皮儿。库耳老师发现这孩子单眼皮儿里时常噙满了泪水,而且是经常低着头。
一天,学校附近的一个农户家里来了客人。这一农户在家里做菜招待客人。库耳老师突然发现恩燕在这农户家的门口一连走了几个来回,她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库耳老师的注意,待她离开后,库耳老师好奇地走到那里去寻找为什么。库耳老师在那里找来找去,什么也没找到,正在他迷惑不解的时候,突然,那农户家屋里做菜的几缕香味儿随风飘来钻进了库耳老师的鼻孔里,库耳老师突然明白了:原来恩燕在这里走来走去竟然是在闻那人家做菜从房里飘出来的香味儿。库耳老师眼窝一热,眼泪就流在了他满是连腮胡子的脸上。“这个可怜的孩子。”库耳老师在心里说。
不久,库耳老师决定要对恩燕进行家访。恩燕听说库耳老师要对她进行家访。她站在高大的库耳老师面前,满脸的忧郁和为难,那表情只有成年人才有。不过,她没有理由拒绝。
几天后,库耳老师在几个学生的引导下,到了恩燕的家。恩燕的家居住在离学校20多里远的地方。这个被叫做家的地方,是一个陈旧、低矮得只有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的泥草房。房墙是泥,房盖是草,由于年久没换,上边已经腐烂长上了连片的青苔和杂草。
走进屋里,只有一铺大炕,炕面上裸露着土,光秃秃的。炕的一边儿躺着一个只有半边身子会动,半边身子不会动的瘦弱的女子,女子的脸上灰蒙蒙的,上面有斑斑点点的黑斑,只有她的身底下才有一块破烂不堪的炕席。紧靠女人身边坐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很魁梧的男人,但这男人的脸看上去也灰蒙蒙、白惨惨的,一点生气和活力都没有,他见库耳老师来,什么也不说,两只眼睛木呆呆的,他用双手撸起自己的衣服,让库耳老师看他身上经过几次大手术所留下的伤疤。库耳老师看见那伤疤中最长的一条有半尺多长。毫无疑问,这一对男女就是恩燕的爸爸妈妈了。目睹眼前这一切,库耳老师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小恩燕时常眼睛里噙满泪水的缘由了。
不过,这一回恩燕见库耳老师来到她的家,她竟尽情地笑了,那张脸笑得很甜,真正的像个孩子了。她说要留库耳老师在她家吃饭,并从墙角儿里拿出了几个很大的土豆,用微笑的眼睛看着库耳老师,等待库耳老师表态。库耳老师看了看她那可爱的笑脸,鼻子酸酸的,他强忍住泪水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恩燕的家。
在往回走的路上,陪库耳老师一同去恩燕家家访的几名学生向库耳老师介绍说:“恩燕的妈妈曾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舞蹈演员,恩燕的爸爸也曾是一位很受人尊重的学校教师。后来,恩燕的妈妈患半身不遂一病不起;她爸爸也几次重病失去了工作能力。一家人每年只靠国家的一点儿救济过日子……”
从恩燕家回来,库耳老师的心一直是沉沉的。每当想起恩燕的家,库耳老师就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充满无限阳光和幸福的环境里。
那一年的大年夜,库耳老师想起了恩燕的家。他想:“这个时候,无论是谁,哪怕是给那个可怜的人家送去一块肉、一杯酒,那个可怜的家庭也一定会感到像升上了天堂一样的幸福。”
想到这儿,库耳老师站起身来,从仓房里取来背兜,抖掉上边的灰尘,拿出准备自己过年吃的大约10来斤冻饺子,还有两个已经烀熟的羊腿,两瓶二锅头,一包红蜡烛,一齐装进背兜里,再背到后背上,戴上一顶长毛狐狸皮帽子,缠好裹腿,推开房门,迎着刺骨的寒风走进漆黑的大年夜。
就是这个大年夜,天黑得象锅底一样。库耳老师摸着黑向前走去。路上的雪在他的脚下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这脚步声在漆黑的荒郊野外听起来是那样的孤独,好象步步都踩在人的神经上。起风了。寒风夹着飞雪呼啸着吹打在库耳老师的脸上和身上。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冷,好象整个人都冻透了,全身瑟瑟地抖动起来,不一会儿,他的眉毛,胡须和帽子的长毛儿上就结上了厚厚的雪白的冰霜。
他继续向前走着,天气更坏了。那寒风已经凛冽得象狼一样地嗥叫起来,把空中飘着的和地上沉积的雪一起卷起来“嗷、嗷……嗷……”地刮起了弥天的烟儿泡。那大烟儿泡把整个漆黑的天地搅得昏昏糟糟。
大烟儿泡很快在库耳老师前进的路上堆起了一座座巨大的雪岗子,有的雪岗子上的雪已经堆积得齐腰深了。他每过一个雪岗子都是连滚带爬过去的,因为雪太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雪岗子,他终于筋疲力尽,连抬腿迈步的劲儿都没有了,这时,他感到自己已身处绝境。因此,他坐在了雪地上,只想放弃。经过一阵儿的思想斗争以后,他终于战胜了软弱,勇敢地坚强起来。他暗下决心“我就是爬,也要一点儿一点儿地爬出这雪地。”
他站起来以后,继续向前走去。继续去用手扒开那一道道雪岗子,拼上他所有的力量。不过,此时,他觉得恩燕的家真是太遥远了,简直是远在天边。
当他又一次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就要栽倒在雪地上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比雪岗子大一些的雪堆,雪堆下面透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儿。库耳老师认出来了,恩燕的家终于到了。
当他连滚带爬地来到恩燕家那低矮的房门前闯进她家里的时候,恩燕一家人都愣住了。当他们一家人看清了来人是谁,弄明白了库耳老师的来意的时,那一家人都流下了眼泪。
恩燕和库耳老师一起点燃了他背来的蜡烛,顿时,小屋里亮起了红红的烛光,每个人的脸上也都泛起了红红的亮色。在这红红的光里,恩燕象个欢乐的小天使,脸上挂满了幸福,天真的笑容。她的爸妈的脸上也没有了以往那无奈和悲苦的样子,幸福也一定充满了他们的心间。
恩燕抱来一堆稻草放到锅台前,自己蹲在锅台的一边儿,然后把草添进锅底坑里,点燃了熊熊的火焰。锅里的水在火焰的燃烧下“咕噜咕噜”冒起了水开时的气泡儿。库耳老师立即把带来的冻饺子噼哩啪啦下进了锅里。一会儿,锅里升起了腾腾热气,饺子快熟了,一个个鼓溜溜地浮上了水面,那香味也随着热气飘出锅外,在屋里弥散着……过年的气氛来到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家。
这时,库耳老师突然看见炕上的女主人用那会动的半边身子舞蹈起来;那男人也尽情地笑着。那女人舞蹈时,把她那只会动的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在她身上的空中一摆一摆的;那男人笑着时嘴咧得很大很大的。
许多年过去了。至今那一摆一摆的胳膊和那欢笑时大大咧着的嘴,还时常浮现在库耳老师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