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条村路
从团县委书记岗位上调到倒木沟乡任党委书记的于明扬,是县里副处级后备干部,据说,提拔副处级干部有一个硬条件,必须有两年的乡镇工作经历,县委安排他到倒木沟乡来就有这一层意思。
于明扬三十二岁,科班儿毕业,当过县长秘书,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县团委书记。他一直在县委领导身边工作,这种特殊的履历使他显得非常成熟老练。他脑瓜子活泛,有魄力,想干事儿,没来多久就做了一件令大伙儿意想不到的大事。于明扬书记是在开春以后到倒木沟乡报到的,吃过乡里的接风宴后,就提出要下村看看,张贵发说:“按惯例,应该先把各村的三职干部请到乡里来见见面,认识认识,过后再下村。”
于明扬说:“别劳师动众的,你陪我下去,搂一下情况,心里也好有数,也好制定今年的工作计划。”
张贵发在乡政府工作近二十年,当副乡长五年,当大乡长又是五年,伺候过几任书记,看着于明扬,觉得这位年轻的书记有一股务实的劲头,挺对自各儿的脾气,估摸着和这位新书记能配合好。
全乡七个自然村,正常走法儿最多用三天时间就能走个遍儿,而于明扬五天才走了六个村。于明扬对农村虽不熟悉,但张贵发感觉到了他的热心和细心。他先是和支书、村长、会计这三职干部谈话,又看花名册,随意点名找老百姓聊天,之后捧着村里的规划图看田看水看山,看到边边角角,问到犄角旮旯,把一本红塑料皮的工作笔记本儿记得溜满。
江湾村是最后一站,一上村路,北京吉普就变成了牛车,咕咕庸庸(方言,磨蹭),摇摇晃晃。被颠得晃里晃当的于明扬对张贵发说:“张乡长,这条路也太差了,恐怕在全县也找不到第二条了。”
张贵发指着脚下说:“你说对了于书记,这条路是全县最差的村路。唉,没招儿啊,这条路八公里长,是一九八零年建村时修的一条田间路,两边挑沟,土返中间,没有路基,每到春天,一条路整个翻起浆来,走在路上就像踩在棉花团儿上,每逢雨天,车是进不来也出不去。江湾村是个只有三百来口人的小村子,咋能修得起,只能每户出几天义务车,几个义务工,拉几十方义务料,垫巴垫巴大坑,对付对付。”
于明扬听了,不熨心地皱着眉,也指着脚下,“这样哪行,得把它修好啊!”
到了江湾村,张大怪和村会计已经等在村部,张贵发作了介绍。
村部就设在张大怪家里,土坯房子,张大怪一家住在东屋,村部办公室设在西屋。张大怪媳妇儿见张贵发来了,迎上来打招呼,张贵发又就向于明扬做了介绍。
于明扬坐在东屋的炕沿儿上,打量起张大怪的家。
张大怪家里没几样家具,掰手指头数,一只手就够用。一个炕琴,上面垛了几床发污的被褥;一个地柜,上面是一台黑白电视,有一根挂着灰尘的蓝色儿扁平天线拉向窗外;一张油泥挺厚的的饭桌,配了四个杌凳子,有一个折了一条腿,后帮了一根木头棍子。于明扬又仰脖望一圈儿,砌在火墙上的一个土柜引起了于明扬的特别注意,他掀开发黄的柜帘儿,见里面存放着一家人过冬的棉衣,便说:“这不行,火墙上边儿不能放易燃的东西,特别是棉衣,出了问题咋过冬。”说完,他又打量张大怪两口子。张大怪穿着褪了色儿的蓝中山装,磨得起毛的绿军裤,浑身上下,只有上衣的上口袋儿里别的一支钢笔还算是个显眼之物。张大怪的媳妇儿穿着爷们儿剩下的西服,蓝布裤子,脚上黑布懒汉鞋,浑身上下只有头上的塑料发卡是一件女人之物。瞅着这两口子的装束,于明扬冷不丁儿想起他在当团县委书记时搞过的一次青年团员和贫困农民心连心活动,收上来一些过时服装,送给了农村,其中包括江湾村。这两口子穿的兴许就是那次捐助的衣服。
于明扬又打量了一会儿会计,会计的穿着和张大怪差不多。
都打量完了,于明扬冷不丁儿地提出一个让大伙儿既纳闷儿又犯嘀咕的问题:“这条路你们有决心修吗?”
村长张大怪有点儿发蒙,看了看张贵发,见张贵发点头,才咽口吐沫说:“决心下老了,有啥用,修不起。”
于明扬接着说了一句:“咱们一块儿下决心呢?”
村长张大怪又蒙了,又看张贵发,见张贵发摇头,他更摸不着头脑,便试探着问:“于书记是说乡里要帮着修?”
于明扬笑了,没吱声。
张大怪噗嗤一声乐了,说:“那敢情好,我能出义务工,出多少都行。”
话说到这儿就撂下了,于明扬又问起了村里情况。
这时,张大怪媳妇儿捅了张贵发一下,小声问:“拉帮套的,新来的书记真要修路?”
张贵发小声回答:“彪老娘们儿,闲扯也信。”
之后,于明扬、张贵发和张大怪离开张大怪的家,去看田看水看山,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车走不了,就扔下,拿步子量。当于明扬走到乌苏里江沿儿时,被眼前的美景留住了步子。
乌苏里江是在完达山中迂回穿行的,江沿儿上是碎石滩,有一个鱼亮子,木板房,房前一溜架子,晒着鱼干儿,晾着鱼网;再往上便是郁郁葱葱的老林子,有桦树、红松,大多一搂多粗;山顶上有一座边防瞭望塔,飘扬着国旗,隐约地看见一个哨兵向这边瞭望。太阳暖暖地照着,江水在哗哗地赶路,鹭鸶在翩翩地觅食,老林子在飘飘地扭秧歌,这工夫儿,仨人的心情都是美滋滋儿的。
于明扬第一次来这旯块儿,兴致贼高,在老林子里溜了一圈儿,采了几棵花草;又在江沿儿上走了一趟,捡了几块石头;还到鱼亮子瞅了一瞅,尝了尝咸鱼干儿。他回到张贵发和张大怪身边儿后,说笑话一样说了一句:“等路修好了,江湾村可以在这里搞一个休闲钓鱼场所。哎,张村长,你在这儿搞一个江鱼馆儿吧,江水炖江鱼,那味儿贼鲜。”
张大怪像个彪子似地乐着,“那敢情好,做梦都没想过。”
张贵发也乐了,说:“别听于书记熊你,有人来吃嘛。”
于明扬并不像开玩笑,又认真地说了一句:“等挣了钱,要先给你媳妇儿买套好衣服。”
张贵发又玩笑地接上了一句:“买花的。”
张大怪嬉笑着:“那不成老抱子(抱窝的母鸡)了嘛。”
下村回来,就召开了党委会,总结去年的工作,研究今年的计划。在总结去年工作时,于明扬一言不发,直点头,张贵发看着于明扬,认为他不愧是县上下来的,真老练,对前任书记的工作不说三道四。当研究今年的计划时,于明扬先讲话了,给会议定了调子,然后指名叫张贵发先说。张贵发了解于明扬现在想什么,他陪于明扬下了几天村,又单独碰过多次头,对他的工作思路有了一定的了解。张贵发说了很多,关于绿色水稻的发展;水利排灌的建设;农田电网的改造;农技服务的开展;小城镇建设规划的落实等,这些计划或者是上边有拨款,或者是不需要多少投入,都是可以实现的项目。听完张贵发提出的工作计划议题,于明扬把记录的笔轻轻往本儿上一搁,盘着胳膊,肘支在桌上,问:“还有吗?”
张贵发喝了一口茶水,没看于明扬,说:“就这些,大伙儿议议,做做补充。”张贵发心里明镜儿似的,于明扬想让他提出修江湾村那八公里村路的议题,但他不想提,不是不配合新书记,而是不能提,因为那条路没有百八十万下不来,这百八十万对于倒木沟乡来说,是个说啥也够不着的数字,眼下的乡政府就连百八千都拿不出来。这些话他曾跟于明扬说过,可于明扬却说,能向财政和交通要来这笔资金,张贵发觉得没谱,不敢信。他当乡长五年要了五年,求爷爷告奶奶,直到今天一个子儿也没要来,就算于明扬是县上下来的,有关系、有能耐,可这是百八十万呐,不是仨瓜俩枣。
党委成员都发了言,基本同意张贵发的提议,取得了一致意见。
会议冷了下来,大伙儿都滋滋儿地喝茶水,抽烟,会议室里茶碗儿叮当,烟雾缭绕。这工夫儿,于明扬打开了一扇窗户,就在窗户边儿上,迎着耀眼的阳光,他明确地提出了修江湾村村路的意见。
大伙儿听了,都木疙瘩似的,相互瞅着,又都扭过脸来瞅张贵发。
迎着大伙儿的目光,张贵发有点儿无奈,他觉得被扯进了一个没有意思的话题,但他又不能不说,他得给于书记一个台阶,或者是一架梯子。他说:“江湾村的那条路大伙儿都清楚,啥样儿不用多说了,它的确影响了江湾村的经济发展和老百姓的生活,真该修。可是怎么修呢,百八十万的资金从哪掏弄,大伙儿议议吧。”
没等大伙儿说,于明扬摆摆手,“资金由我负责,大伙就议怎么修吧。”
大伙儿又瞅张贵发,张贵发也摸不着门儿,就瞅于明扬。于明扬还在窗口立着,烟雾在阳光底下呈现出贼清晰的线条,绕过他的身子奔向窗外。张贵发见烟雾中的于明扬镇定自如,便不想多说了,别叫新书记觉得他是一个不和谐的“杂音”,影响团结。他用拳头轻轻一敲桌子,对分管交通的副乡长说:“既然于书记明确表态了,那就抓紧写报告、做预算、搞方案,报给于书记。”
修路的事儿在领导们的忧虑中定了下来,紧跟着,副乡长就拿出了报告、预算和方案,送给于书记审阅,阅后,又在党委会上表决通过了,郑重地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里,而后在一年一度的“人大”会上由张贵发宣读出去,最终,在一片赞扬声中被代表们举手通过了。
“人大”会闭幕以后,张贵发有了一种走上绝路的感觉,难受得跟噎着了似的,憋闷得不行,一连几天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是那条村路,和兴高采烈的代表们。他在心里叨叨着,这个于明扬啊,还是年轻,草率、冒失,不托底的事咋能上政府工作报告呢,如果要不来修路资金,咋向老百姓交待,政府的脸往哪搁?
可是,没过多久,张贵发就觉出自个儿的忧虑是多余的。
这天,于明扬把张贵发叫过去,拿着三万块钱说:“拿上它,咱俩拜佛去。”
张贵发掂着这三万块钱,愣头愣脑地问:“哪弄的?”
于明扬俏皮地说:“借的,要来钱还我。”
张贵发没再说啥,乖乖地跟在于明扬腚后头,进了县城。张贵发想,于书记把三万块都拿出来了,这证明于书记是有信心的,也是有能力要来资金的,这个火候儿,只有和于书记一条心,一股劲儿才是正确的。他俩捧着修路的报告、预算和方案见了县长。
张贵发不是第一次见县长,常听县长的报告,也常迎接县长的检查,但他是第一次进县长的办公室,喝县长亲手泡的茶,有点儿受宠若惊,也显得有点儿紧张,汇报不敢大声,喝茶不敢大口。
县长看了材料,很高兴,对于明扬说:“新书记刚上任就有大手笔了,这是为百姓办的一件实事儿啊,很好嘛。”
于明扬给县长当过秘书,显得很随便,他绕过大办公桌,贴在县长身边儿,“不去不知道,倒木沟乡真穷啊,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没有县领导的关怀,靠自己是做不成啥事儿的。一条村路,难进难出,使这个江湾村落后几十年,户户没有像样的房子,人人没有像样的衣裳,大多孩子都没离开过村子,没见过轿车,更没见过火车。”
县长说:“不错呀,于明扬,情况了解的挺细。就应该这样,想着老百姓的苦处,为老百姓办实事。”
他俩离开县政府,又去了财政局和交通局,两位大局长都非常热情。于明扬又是“户户没有像样的房子,人人没有像样的衣裳,大多孩子没见过轿车,更没见过火车”那一段话。两位局长听了都有感触,表态说,老弟的事一定大力支持,向省里打报告,要拨款。
于明扬到了这两个局就更随便了,像到了自个儿家,要“中华”烟给了张贵发,还给张贵发要了两千块钱一斤的好茶喝。
晚上,于明扬又拽着两位局长一起把县长邀了出来,在三星级的县宾馆吃海鲜,五个人喝得贼痛快,就连谨慎的张贵发都把拘束喝没了,也敢说上一两段儿裤裆里的埋汰笑话:“我给大伙儿讲个笑话吧,贼逗,”笑话还没讲,张贵发就憋不住先笑了一阵子,边笑边讲:“说的是张大怪和他媳妇儿下水泡子摸泥鳅,张大怪怕湿了裤衩儿,就脱了。水齐腰深,两口子撅着腚摸呀摸,摸了不老少,可都是小崽儿,张大怪就腻歪了,不想再摸,这工夫儿,就听媳妇儿叫:‘摸了一个大的!’媳妇儿攥着泥鳅要给张大怪看,可是刚拿出水面,泥鳅‘嗞溜’一下从手心儿里钻了出去,媳妇儿心疼得不得了,又赶紧下水去摸,真巧,一把就给攥住了,叫,‘又抓住了!’媳妇儿的话音儿刚落,张大怪就龇牙咧嘴地骂,‘你个破老娘们儿,虎啊,也不好好摸摸,那是泥鳅吗?没用的玩意儿,天天瞎黑儿摸,还能摸错了!’”
听了张贵发的笑话,大伙儿都笑得肚子疼。
于明扬笑着问:“这是真的?”
大伙儿又笑。
县长指着于明扬说:“我和交通局长、财政局长都是从农村上来的,所以知道张贵发的笑话就是一个笑话,你刚到农村工作,还不懂,等你熟悉了农村,你就会体会并且欣赏到农民的幽默。”
就在说说笑笑推杯换盏中,他们五个人定下了去省城的日子。
这一天,张贵发开始佩服于明扬了,也真正知道了啥叫做关系,啥叫感情,这关系和感情又有多么好使,也知道了自个儿是半斤还是八两,一样的报告、预算和方案,一样的上级部门,自个儿五年的工夫儿不如于明扬的一天。张贵发想,啥叫综合能力,这就是,自己就总结不出“户户没有像样的房子,人人没有像样的衣裳,大多孩子没见过轿车,更没见过火车”这样的话,也不知道咋请县长喝酒,要是让他去请,准是直不隆通地把意思端出来,结果一定是被县长笑呵呵地打发走。而于明扬却是拽着两位大局长去请,再忙的县长也不能失了一帮下属的面子啊。
之后,按于明扬的意思,张贵发忙乎起来,跑山里,进养殖场,掏弄山珍野味儿,有熊掌、鹿茸、山参,还弄了三条鹿鞭。这些东西整整花了两万。
张贵发原本不会搞这些动作,况且他又是个贼小气的人,不舍得花钱,可这次他连嗝儿都没打,因为有于明扬做主,还因为他感觉到了,一抹黑儿的前景透亮了。
县长、财政局长、交通局长、于明扬、张贵发一行五人,带着山珍野味来到省城,他们先后跑了省财政厅,省交通厅,省政府扶贫办。原来张贵发以为这事儿咋的也得找副厅长级领导叫叫苦、哭哭穷,没成想,找的净是些处长、主任。这些部门都是两位局长的对口上级,看来平时没少走动,挺热乎的就把报告、预算和方案一一地递了上去,领导们也都挺郑重地一一收下,板板正正地放在案头,都表示一定认真研究,请县乡两级领导放心。
而张贵发却不放心,他的经历告诉他,领导这样说是推托,一准儿没戏了。他偷着问于明扬:“一研究还不拉倒了?”
于明扬狡计地一笑,“都是县长和两位局长的老关系,研究只是一个过程,放心吧。”
在省城总共吃了三顿饭,一个部门儿一顿,都是人家请的,每顿都在两千块以上,那菜都没听说过,有的菜竟是八百块一盘儿,还没盛满。
张贵发对于明扬说:“多不好意思,送人家点儿东西又吃回来了。”
要不是亲眼看见,张贵发真不敢相信,省领导就这么见了,礼就这么送了,事儿就这么办完了,真是不看不知道啊,看了倍感自个儿的经历浅、见识少。这路子,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整不明白。
临往回走的工夫儿,于明扬忽然提出逛逛商场,大家也有兴致跟着,就奔了商场。
在商场里,于明扬极力鼓动让大家试一试皮尔卡丹牌儿西服,交通局长打着哈哈问:“等等,说明白了,别整出腐败问题,害了咱县长”。
于明扬笑嘻嘻的说:“你俩不是说过我的后台最硬嘛,要斗地主,今天我主动分田到户。”
大家就乐呵呵地试了,只有张贵发还糊里糊涂地愣在那儿。财政局长见张贵发一脸的问号,就乐呵呵地告诉张贵发: “后台指的是他老丈人,他老丈人是全县最大的副食品批发商,开着全县最大的超市,分田到户就是他任咱们宰他一把。”
张贵发还是糊里糊涂,但也跟着试了。这工夫儿,于明扬靠近张贵发的耳朵小声说:“一人一套,去买单吧。”
张贵发蒙了,彪呵呵地望着于明扬,“都是自己人,用得着这样吗?”
于明扬急了,“你真是个棒槌!”
张贵发蒙了蒙登地把把钱付了,把剩下的一万块钱付个溜光。当他捧着皮尔卡丹牌儿西服时,感觉像捧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汤,放下吧,没有饭桌,端着吧,烫手。这咋整,都要了,自个儿就得要,如果不要,领导们咋要。
从省城回来后,他就把西服扔给了媳妇儿,让媳妇儿好好搁着。
媳妇儿没见过这么好的衣裳,打开来上下左右的瞅,稀罕得不得了,“穿上我瞅瞅。”
张贵发说:“别烦我,这套西服我不能穿!”
媳妇儿问:“为啥?”
张贵发说:“老娘们儿家家的,不该打听的别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