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只残手
乡一级政府的活儿不好干,千头万绪、针头线脑的,如果逮不住一两样,整不出个动静来,年根儿评比就打狼了,况且有的活儿县上布置得贼急,盯得贼紧,而这盯得贼紧的又都是烫手的活儿,老百姓一下子转不过弯儿来,不认干,不爱干,这当口儿的乡政府就是一个屁股垫儿,上面大屁股坐着,下面硬柞木板凳顶着,真叫一个里外砢碜,上下难受。
乡政府的活儿虽然不好干,可政府里的人都是国家公务员编制或事业编制,都吃着国家的饭,大大小小都算得上官儿,所以都干得有滋有味的,而且想进步的人也不少,脑袋都卡在门缝里。
眼下正是预备秋收的当口儿,而倒木沟乡政府机关里却人心浮动,机关干部没心思干活儿了,因为眼下乡党委、乡政府两套班子就要调整了,该退的退,该升的升,该交流的交流。这工夫儿,大伙儿拉袖子、咬耳朵,谁上哪个位子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准不准不说,有一条是铁定的,李明亮书记指定要调进城里,如果不出意外,张贵发乡长能串上来,这样就倒出一个正职位子,那么副职得串上一个,副职串上了,又空出一个副职,就得从“后备”里提拔一个,想想看,能当“后备”的人,都占着好位子,提拔上去一个就倒出一个好位子,于是,就有人惦记这个好位子,好位子补上了,又倒出来一个差位子,这个差位子也是一个“编”,虮子不济那可是肉啊。
张贵发本来没啥想法,或者顺其自然,或者任组织上安排,可是在这个大伙儿都想动一动的环境里,大伙儿都说长道短的气氛里,再稳当的人也坐不住板凳子。据县组织部干部组透露的口风看,在刚刚进行过的组织考核中,他作为党委一把手候选人,推荐票不少,超过了半数,但个别乡机关干部对张贵发有一些意见,说他发拍桌子、瞪眼睛,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这种反应虽说是个别的,但也是真实的,对他很不利。书记李明亮就拍着他的膀子说过:“伙计,你该做做工作了。”跟张贵发说这话的不止李明亮一个人,都是这个意思,说李明亮进城了,像张贵发这样把老百姓的事儿当事儿、踏实肯干的乡长就该接这个党委一把,考核结果虽然不错,但它只是体现在报告里,而干部的提拔决定在关系上,政绩好又咋样,一条不同意见就让你灭火、拉稀。张贵发听了这些有点儿发蒙,想来也是,看看眼下的乡政府,有点儿“想法”的都在挖门盗洞往上接触,做工作的人有那么几个,都不背人,甚至有人竟说出“找不着门路,通不了官路”这样露骨的话。这也难怪,确有找到门路通了官路的例子。张贵发寻思着,李明亮指定是做工作了,要不然不能传出他要到国土资源局当一把的消息。张贵发和李明亮的个人关系不错,在工作上配合得很默契,他连寻思也没寻思地问李明亮:“你做工作了吗?”
李明亮拍着他的膀子笑了,“可惜你这个一乡之长了,咋这么幼稚了呢?”
张贵发是倒木沟乡土生土长的干部,里外都是亲戚,左右都是朋友,再说,机关干部个个关系都挺复杂,据说个别人的关系野着呐,通着天儿,在这样的人际环境里工作,如果不抹下脸儿来,工作就没法开展,所以张贵发想,个别机关干部对他有意见也是正常的,他不为这个后悔,只是他不甘心就此迈不过这个坎儿,错过了这次机会。
张贵发不想做啥工作,他坚信前途是干出来的,有老百姓的拥护,组织上的信任,自然会得到重用,可是眼下这个情景让他受不了,也扛不住,尤其是抗不住媳妇儿的软磨硬泡。
张贵发的媳妇儿这两天像着了魔,整天和几个机关干部的家属唧唧喳喳地“研究干部”,晚上就把听来的风、借来的雨一丁点儿不落地带回家来,给张贵发分析情况、想路子。也不知这老娘们儿咋了,啥都敢想,她竟提起了县委副书记王怀志钓鱼的事儿。
县常委里十一个人,张贵发只跟王书记有过来往,并且和王书记的爱人也很熟悉。那是从去年开始的,王书记喜欢上了钓鱼,曾带着爱人到倒木沟乡的水库钓过两次,钓鱼的一切事宜是张贵发安排的,安排得周到细致,王书记挺乐呵,他爱人也高兴。
张贵发说:“你这老娘们儿竟瞎扯,这不是很正常的关系吗,咋能瞎寻思,胡整呢。”
张贵发的媳妇儿打炕琴(炕柜)里拿出一个铮新的包,塞进张贵发的怀里,一副由不得人的脸子,“里面有两万块钱,给王书记送去。”
张贵发想捧着一个火炭,赶紧扔出去,急眼了,“你这个彪老娘们儿,这不是行贿嘛!”
媳妇儿见爷们儿真火了,就贴上去,胸脯子粘着爷们儿的后背,像哄孩子似的说:“咋这么没用呢,你也不打听打听,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哪有不做工作的?你要是不做工作就得一辈子趴在乡长的位子上,我就得一辈子跟你窝在这个犄角旮旯里!”
张贵发多年来一直忙工作,顾不上家,家里的二十亩水田,老老小小,都由媳妇儿操心受累,从不给他找麻烦。媳妇儿真是个好媳妇儿,不管是顶着日头下地,还是给老的做饭,给小的洗洗涮涮,都乐呵呵的。她不图张贵发别的,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早点儿进城,这会儿听说李明亮要进城当局长了,就着了急,就想,自个儿的爷们儿也当书记,将来不也进城了吗。
媳妇儿看他还不开窍,也急眼了,一把把张贵发推开,“人家李书记,走的就是县委书记的路子,人家都敢走,咱为啥不敢?”
张贵发听了这话,一激灵,一下子捂住了媳妇儿的嘴,“你听谁说的?这事儿可不能胡嘞嘞。”
媳妇儿扳掉了爷们儿的手,斜了一眼张贵发,“你别问了,保准是。”
张贵发不吭声了。
媳妇儿捅他,“你倒是去不去?”
张贵发嘎嘣溜脆地蹦出俩字:“不去!”
媳妇儿见瞪眼珠子不好使,又粘上来,挠他痒痒的地方,弄得他腻腻歪歪的,话就软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会这套。”
媳妇没接话儿,嘴上来了,啃他,哪肉嫩啃哪,啃得他咧着嘴,哭笑不得。
张贵发到底没拧过媳妇儿,向媳妇儿妥协了,说:“就安排人家王书记钓了两次鱼,这叫啥关系,能办事儿吗?”
媳妇儿把手伸进爷们儿的领口儿,揉着爷们儿的心口窝儿说:“把心放肚子里吧,保准行。”
媳妇儿办事儿麻溜,她从倒木沟水库买了二十斤大鲫瓜子,说:“这二十斤鲫瓜子只是个话引子,从钓鱼开始唠,再唠感情,唠开了,唠明白了,就把包悄悄扔下。”
张贵发听了这个贼吃惊,这是跟谁学的?一个老娘们儿家家的,不得了啊,整得这么清楚、明白、稳妥。
不知咋的,张贵发像让黄皮子迷了似的,拎着鲫瓜子,挟着装有两万块钱的包,硬着头皮,趁着黑灯瞎火,来到王书记家。可是,到了王书记的门口又不知咋好了,心里闹得像兔子窝,自个儿和自个儿别扭着,想进又打退堂鼓。
门是王书记的爱人开的,见是张贵发,先是一愣,后又像见了自个儿的弟弟,拽着胳膊把他拉进屋。见王书记的爱人这个亲热劲儿,张贵发正敲鼓的心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张贵发有点儿怯场,他问:“嫂子,王书记还没回来啊?”
王书记的爱人说:“这阵子忙,这会儿一准儿在组织部听汇报呐,得半夜才能回来。找老王有事儿?”
张贵发难为情的支应着:“没啥事儿,这不,已经十月底儿了,天杀冷了,鱼也不咬钩了,我弄了几条鲫瓜子,给王书记和嫂子解解馋。”
王书记的爱人接过鱼说:“看你这个小张,老叫你惦记着,多不好意思呀,快坐吧。”
张贵发坐了下来,挟包的胳膊有点儿哆嗦。他一边儿和王书记的爱人寒暄,一边儿寻思放包的地方。这个地方要在身边儿,还得背眼,防备在他起身走时,让王书记的爱人发现,以为他忘了包。他看好了沙发侧面,就悄悄把包放在了那儿。
张贵发还在别扭着,那种话咋说呀,说得太直就成要官儿了,不说?那来这儿干啥,咋和媳妇儿交待?寒暄了一阵子后,张贵发把憋在心里的话好歹给挤了出来:“……这次调整乡镇干部,还请嫂子多帮帮忙,我……”
王书记的爱人笑了,听明白了张贵发的意思,一边儿给张贵发泡茶一边儿说:“听说你们乡的李明亮要进城?”
张贵发回答:“是,他也早该有个安排了。”
王书记的爱人寻思了一会儿说:“老王一直夸你,说你的工作干得不错。”说完递过茶。
听了这话,张贵发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脸上有了一丝按耐不住的笑,于是生出了不少亲近感。但那一丝的笑一会儿就溜了,望着这个让他感到亲近的嫂子,他冷不丁儿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他悄悄的把手伸到沙发侧面,捏了捏那个包,然后拎起来,放到腿边儿上。他觉得自个儿的行为实在太阴暗了,面对这么信任自个儿的上级领导,面对这么亲近的嫂子,咋能干这种卑鄙无耻的事儿,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个儿一句“真不是个玩意儿”。在有了这种感觉,又骂了自个儿以后,张贵发忽然感到熨帖了不少,心里也稳当了,同时也拿定了主意。他又和王书记的爱人唠起嗑来,唠得轻松愉快。
半个钟头以后,他觉得在王书记家坐的时间不能太长了,就果断地挟上那个包,道了别。
张贵发是迈着踏踏实实的步子离开了王书记家的。他没直接回家,拐进了到乡政府,把那个包藏在了办公室。
回到家,媳妇儿迎上来问:“咋样?”
张贵发回答:“送去了。”
媳妇儿听后,高兴了,便贴上来粘糊他,拉他进被窝。他不由得偷着乐了,老娘们儿真好糊弄。
这一夜,张贵发着实地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太阳像老太太一样,已经坐上了窗台。
这工夫儿,在外间地做早饭的媳妇儿叨叨了一句:“今年的天气可真是邪性,十月还没过完就鼓掇起大雪来了。”
听了媳妇的叨叨,张贵发像受惊的骡子,“呼隆”一声撩起被子,打炕上蹿起来,推开还没溜缝的窗户向外看。外面果真刚下过大雪,约摸有半尺来厚,张贵发脑瓜子“嗡”的一下子就大了,像生满豆芽的箩筐,鼓溜溜地胀疼,随口骂了一句:“我操他个妈的,老百姓的稻子还没割完呢,就鼓掇雪!”骂完,就西里呼隆地穿好衣裳,出了屋,直奔乡政府跑去。
媳妇儿追出门来喊:“你彪了,脸还没洗,饭还没吃呐!”
张贵发进了办公室,一口气往全乡七个自然村打了十几个电话,了解雪灾情况,个别村的村干部还在被窝里,被他好一顿撸。他安排村干部立马下地,把灾情查准成了,七点半报乡政府。
七点半的工夫儿,报灾电话陆续来了,多数村的水稻都是用机械直收的,只剩下星嘣的几块儿地没收,只有江湾村受灾最重。
江湾村的位置正好跨在第四积温带上,低温寡照,春天插秧照其他村晚了几天,秋后稻子成熟又晚了几天,这种情况使得江湾村的农民不急着秋收,都愿意让稻子站杆儿晒上几天,上上成儿,去去水儿。可是,江湾村的地理位置偏偏是在两山夹当,是雨雪爱走的道儿,别的地方没风,它那旯块儿屋破瓦飞,别的地方无雨,它那旯块儿的水能没了腿弯子。这场雪就数它那旯块儿下得邪乎,两千亩水稻都捂在了雪里。
八点,太阳挂上树梢,像个灯笼。家雀儿(qiāor)就蹲在挂着太阳的那根树枝上,被突如其来的寒流冻得球球成一个蛋儿。这工夫儿,行人也抄上了手,走得也比往常急了,腿抬得老高,腚撅哒着,趟着厚厚的粘雪,呼哧呼哧得喘着粗气,粗气白雾一样掠过脸蛋儿。
机关干部懒懒沓沓地上班了,串着办公室,都谈论这场雪。书记李明亮也来了,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嗓门挺大,听上去也是在了解雪灾情况。
张贵发急似火燎地走进来,汇报说:“这场大雪来得太急了,我一大早就通知了各村,往乡里报灾情,现在都报上来了,江湾村最重,两千亩稻子整个浪儿被雪捂在了地里。”
李明亮问:“其它村呢?”
张贵发说:“其它村的稻子基本都割完了。”
李明亮听后急得直上火,一个劲儿地拍着桌子,说:“这个江湾村,啥啥都落后,自个儿的收成都懒得往家里收!”
张贵发拍了拍李书记放在桌子上的手,说:“别急,这么大的灾情,靠老百姓自救是不行了,我看我们得赶紧开个大会,动员全体机关干部到江湾村去救灾,一定要在上大冻前把老百姓的稻子从雪里抠出来。”
李明亮眼珠子一亮,说:“好,立马儿通知,赶快行动。”
在机关干部大会上,李明亮做了声情并茂的动员讲话,之后张贵发做了抢险工作安排:“我是江湾村工作队的队长,由我带领全体机关干部到江湾村抗灾;李书记负责督促检查其它各村的抗灾自救工作,机关只留一名秘书值班。”最后张贵发强调说:“在老百姓一年的血汗面前,在老百姓明年一年的生计面前,在‘三个代表’总要求面前,任何个人困难都不是困难,任何人都不能讲困难,不准请假,不准掉队!”
会一开完,张贵发就雇了一辆大客车,带着全体机关干部上了路。
野外,白雪皑皑,很像十冬腊月的模样,然而草还是绿的,在雪皮儿上哆嗦着;水泡子还是一汪汪的活水,荡着波纹儿;水鸭子也没走,在水泡子里捉着小鱼儿。村路被雪盖着,显得溜平,而雪底下却是稀泥和大小的坑洼,大客车走在这坑坑洼洼粘了咕叽的村路上,咧咧歪歪,拧头掉腚,有几次好悬没滑到沟里。大客车就这么费劲拔力地走了将近一个上午,直到太阳老爷子似的笑呵呵地爬上了房檐儿才走进江湾村。
村长张大怪一见来了这么多人帮着救灾,愁眉展开了,像两只小船,停在两汪水上,苦脸儿也有了喜色,心里一下子豁亮了,就忙活着要给大伙儿整饭,张贵发拦住了他,让他把集体带的干粮一热乎就成,他跟大伙儿说:“农民受了这么重的灾,坚决不能给农民增添负担,咱们克服一下吧。”
一会儿工夫儿,干粮热乎就好了,大伙儿在车上颠了一上午,正饿着,都麻溜儿地就着火腿肠咸菜疙瘩吃了起来。张贵发吃不进东西,就插(cuǎ)这个空儿和张大怪商量,把机关干部按户按地亩数分了下去。
天还不十分冷,中午头上,雪化了一点儿,软了巴几儿的,到了傍黑儿,又冻了,结了冰碴子。稻子是一把一把打雪里抠出来的,抠出一把,割上一镰刀,再抖搂掉冰块子、雪末子,撂在一边儿,后边儿有人跟上来打捆归堆儿。
张贵发心急,他抠稻子一把比一把多,下刀一刀比一刀快,到了天刚擦黑儿的工夫儿,一刀搂到了冰碴子上,刀秃鲁了,搂在了左手背上,割破了手套,割破了手背,血一下子灌满了手套,他没吭声,自各儿用手绢儿缠上接着干,抠不了稻子就一只手归堆儿码垛。
晚上,大伙儿都分别睡在老百姓家里,张贵发就睡在张大怪家。张大怪见了张贵发割破的手,吓毁了,一边儿叨叨着“不轻啊,不轻啊”,一边儿跑出去找赤脚医生。
张大怪的媳妇儿心疼得“啧啧”的吧嗒着嘴儿,赶忙用棉花蘸盐水给张贵发洗手,盐水杀手,疼得张贵发直咧嘴儿。
张贵发咬着牙说:“你这老娘们儿,手太狠。”
张大怪的媳妇儿大块儿头,能干,能吃,也能咧大彪(开玩笑),张贵发常年包江湾村,有时下来回不去就住在张大怪家,常了,张大怪的媳妇儿就不拿张贵发当外人了,她开玩笑说:“平时你哈唬人一楞一楞的,这回熊了吧,我不瞅这会儿拾掇你啥时拾掇?”说是拾掇,却是轻轻地仔细地擦洗满手的血污,水凉了,还加了热水。
张贵发不敢看自个儿的手,就望报纸糊的天棚,“拾掇了我,谁给你拉帮套啊。”
张大怪的媳妇儿换了一块棉花,抠张贵发被血染红的指甲缝儿,说:“拉帮套谁找你这样的,俺家缺的是黄牛,又不缺乡长。”
张贵发那咧着的嘴角挂上了一丝笑,心想,咧大彪也有点儿好处啊,不管手有多疼,也不管心里有多不痛快,咧一会儿大彪,开怀地一笑,啥都忘了。
张大怪媳妇儿心眼儿好使,每回张贵发下村来,她都一两样好吃的,马哈鱼干儿了、咸鸭蛋了、新鲜蘑菇了,偶尔还杀只鸡,一来二去,知道了张贵发爱是哪口儿,啥东西炸着吃,啥东西炒着吃。张贵发过意不去,就捡农忙时候帮一半天工,村里老娘们儿眼气,说:“大怪家的就是能耐,身板子扛造,一个伺候不熨帖,弄来一个拉帮套的,这拉帮套的还不是一般二般人儿,大乡长。”又有一个老娘们儿说:“大乡长五大三粗的,那家巴什儿,火力壮着哪。”张贵发和张大怪一家知道这是玩笑,也跟着嘻嘻哈哈,就这么的,江湾村多了一个口头乐儿。
赤脚医生来了,看过伤口也害怕了,说伤口太深,要缝针,他缝不了,得到乡医院才行。张贵发说没那么邪乎,小的时候,砍毛嗑儿头(向日葵)就砍了手,撒上点儿烟末儿,几天儿就好了。张大怪两口子也劝他去医院,可咋也劝不动他,张大怪媳妇儿说他是个犟牛。最后张贵发让赤脚医生处置了一下,就那么的(dì)了。
张贵发没想到,夜里,他的手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一个模样,紫了号青的,一点儿不敢动弹,伤口贼拉疼,带着胳膊膀子都疼,擎着也疼,平放着也疼,在被窝里暖着也疼,在被窝外凉着也疼,折腾得一宿没睡,在牙缝里丝丝拉拉抽了一宿的凉气儿。
第二天,李明亮来了,见张贵发受了伤,就让他上医院,张大怪也跟着劝,张贵发说别大惊小怪的,没那么悬乎,这儿有赤脚医生,每天换一次药,啥事儿也没有。
张贵发还下地,用一只手干活儿,把大伙儿心疼得不行,张大怪媳妇儿赶忙杀了一只鸡,炖上,要给他补补血。
第三天,县委副书记王怀志来检查抗灾自救工作,见张贵发受了伤,也让他上医院,张贵发还是那么说,这儿有赤脚医生,每天换一次药就没事儿了。
还是王书记有力度,把脸子一撂,说:“这是命令,到县医院外科找我爱人,该住院治疗就住院。”说完,想起什么,又说“对了,我爱人正好找你有事儿,快去吧,让我的车送你。”
就这么的,张贵发不情愿地上了王书记的车,离开了江湾村。
张贵发来到医院,找到了王书记的爱人,才知情况贼拉邪乎,手背上总共有五根筋,割断了一根,割伤了两根,而且还割破了一根血管,必须住院,上手术台,把筋接上,缝合血管。
做完手术,把张贵发送上了病床,王书记的爱人说:“你知道你耽误这两天的后果有多严重吗,断掉的筋萎缩进去了,伤口又有冻伤,不过你别怕,还好,手术做得不错,只是还需要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恢复手指的功能,在这段时间里你不能使用左手。”
张贵发在县医院住到了第三天,实在是惦记江湾村的稻子,就要求出院,他求王书记的爱人说:“嫂子,江湾村老百姓正在抗灾自救,我实在住不下,我不能干活还能指挥,就是在地里看也比躺在医院里好受,你就让我出院吧。”
王书记的爱人听了很受感动,眼睛潮乎乎的,说:“好吧,嫂子给你拿些药,叫江湾村的赤脚医生给你打针换药,记着,千万别冻着,千万不能使用左手。”
张贵发笑嘻嘻的说:“放心吧嫂子,我连自各儿的手都不知心疼,我不成彪子了吗。”
在送张贵发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王书记的爱人像个亲嫂子似的跟他说:“嫂子把你那天来我家的事和我家老王说了……我家老王批评了我,我觉着批评得对。老王让我捎给你一句话,他说你在组织的眼里是一个好干部,别跟其它人学,在政治上成熟了才是真正的成熟。”说完,塞给张贵发一百块钱。
张贵发明白这是二十斤鱼钱,他望着这一张百元的票子,淡毁了(方言,意:很难为情),脸通红,好悬没把眼泪淌出来。这当口儿,他啥也说不出口了,憋了半天,只说出了半句:“……代我谢谢王书记的批评教育。”
最后,王书记的爱人非常亲切地说:“嫂子在这儿看着你哪,好好干,你准行!”
三天后,江湾村的稻子从雪里抠出来了。老百姓非常感激党和政府,村长张大怪带着全村男女老幼三、四百号人,流着泪送机关干部。
张大怪拉着张贵发的右手说:“我寻了一个偏方,又特意上山抠了猫眼根子(草药),你带回去,照着方子敷上,这玩意儿好使,消肿清淤。”
张大怪的媳妇儿也说:“你的手快好了吧,别落下啥毛病,还指着你拉帮套呢。”
张贵发贼感激张大怪两口子对他的照顾,用力和张大怪握手,道了别。
这个送行的场面,机关干部没见过,就连干农村工作近二十年的张贵发也没遇上过,把机关干部感动得不行,大伙儿瞅着泪汪汪的老百姓,两眼也泪汪汪的,再望望拾掇干净的稻田,觉着自个儿的力没白出,这罪遭得值。
休息了两天,倒木沟乡就开了抗灾自救总结表彰大会,县委副书记王怀志参加了这次大会。大会由吊着左手的张贵发主持,会上李明亮书记做了总结发言,王怀志副书记做了表彰讲话,讲话中特别表扬了张贵发,表扬他组织抢险救灾得力,并赞扬了张贵发心系百姓灾情,受伤不下火线的精神。这次大会开得很成功,大伙儿都为张贵发鼓掌。
会后,机关干部都轻松起来,又串起了办公室,大伙儿回味着这次大会,根据王书记在大会上表扬张贵发时那种赏识的态度,都猜测王书记和张贵发的关系,认定张贵发和王书记的关系不一般,于是就都觉出张贵发的机会来了,保准能接上乡党委一把手。
年根儿上,被机关干部久盼的县常委会终于召开了,紧跟着发下通知,把提拔和交流的干部都叫去谈话,李明亮去了,还有一个副乡长和一个站长,出乎意料的是,没有张贵发。
这工夫儿,机关干部又串起了办公室,唧唧喳喳地谈论这次干部调整,李明亮到国土资源局当一把手,副乡长到团县委任书记,站长当了副乡长,调进来的书记原先是团县委的书记。也谈论张贵发,有的说张乡长的工作方法虽然硬了点儿,可他确实干实事儿;有的说张乡长是实打实地心疼老百姓,像这样心疼老百姓的人咋就没接这个书记呢?还有的却说张贵发投错了门子,走错了路子,名字没有摆到县委大书记的桌面上。
大年儿在机关干部们的挨家吃请中尥杆子了,正月十五也从一宿一宿的麻将桌上溜走,转眼到了上班的日子,大伙儿都没过够这个大年,但还是来了,喜气洋洋的拜年寒暄,谈论谁家老娘们儿长得好看,做得菜好吃,谁的手气好,一个大年赢了多少钱。寒暄够了还是那套活儿,又接茬谈论年前的干部调整的事儿,有很多机关干部还为张贵发抱不平,说这是咋了,县委咋不长眼睛呢?咱们张乡长是多好的乡长啊。
大伙儿议论时也不背着张贵发,而张贵发不爱听这些议论,大伙儿是说痛快了,可一旦传到上级耳朵里,遭罪的是他,于是就擎着那只受伤的手对大伙儿说:“各位要注意点儿影响,别瞎议论了,你们要是闲得慌就来看看我这只手。我这只手就大拇指和小拇指是好的,中间三个不敢动弹,这不废了嘛。废了一只手,我就剩一只手了,管一只手的人叫啥?一把手嘛。”
大伙儿听了先是愣了一会儿,之后都笑了。
打这儿起,张贵发就有了一个外号,“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