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乡之长
在倒木沟乡老百姓眼里,乡长是个挺大的官儿,有多大?算算看,县长是正了八经的七品官儿,那乡长就是八品吗?不是,乡长头上还有一个乡党委书记,当是八品,其实乡长就是一个从八品芝麻官儿。
从八品芝麻官儿张贵发平时的工作一直遵照县里的精神和乡党委的部署,不折不扣,踏踏实实地去做,不出风头,不抢功,不出纰漏,不挨撸,就这样,他的乡长当得挺消停。可是,最近像这样四平八稳的日子没了,原因是今年春头上,乡党委书记李明亮上省委党校学习去了,按惯例,这指定是灌满的水桶,要往上提了。李书记这一走,县里就把乡里的工作整个交给了他。对于主持全面工作,张贵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按说自各儿得到了一个展示才能的机会,应该高兴,可是他就是不咋高兴,为啥?不知道,兴许是心里没底吧。这会儿,他告诫自个儿,还是四平八稳的好,可别抖擞大了。
倒木沟是张贵发的家乡,不但自个儿的家在这,爹妈在这,老丈人老丈母娘也在这,他自小在这旮儿长大,高中毕业,当农民,当会计,当村长,当支书,后来被招聘到了乡政府当了干部,当过农机助理,站长,副乡长,最后当了乡长,所以他敢说,倒木沟乡的大小事儿他都清楚。在倒木沟的地面儿上,哪个山旮旯,哪道水汊子他都去过;哪旮地上没有林,哪旮地下没有水他都记得真亮儿的;全乡七个自然村,村干部大多是他的铁杆儿朋友;一千多户人家,他熟悉一大半;五千多口人,他基本上都认识。
倒木沟乡的工作由他主持的消息一传开,一下子就整出了大动静,亲朋好友,乡里村上的干部们都要他整上几桌,乐呵乐呵,这可把他吓踢蹬了,赶紧开了一个机关干部大会,宣布他只是在李书记学习的这个期间里主持工作,这期间他还是乡长,李书记还是书记,学习回来仍然是书记,大伙儿可不能理解歪了,更不能瞎猜疑、胡嘞嘞。
农村工作有千条线,都得从一个针眼儿里过,眼下重中之重的是绿色食品提档升级工作,抓水稻大棚育秧,大棚要上规模,上水平。扣大棚是一项硬任务,县上十分重视,分管农业的书记和县长盯价儿下乡检查,逮着应付的、动作慢的真撂脸子,生训生撸。县里的茬子狠了,乡镇的精神头就上来了,个个把工作干得溜溜的,都怕挨撸,更怕“换干部”。
“不扣棚换干部”这句话在乡镇之间流传着,不知是真是假,真也好,假也罢,张贵发并不在意,因为他认为种绿色水稻是件好事,让绿色食品提档升级是农业发展的必然趋势,再说,经过多年的宣传,老百姓对绿色水稻都有了一定的了解,另外,他又是个坐地户,有人缘有威信,凭自个儿这张老面子,完成大棚数量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工作刚刚开始就出了问题。问题最严重的是江湾村,这个村只有村长张大怪扣了一个大棚,剩下一百来户扣的都是去年使过的小棚。这事儿张贵发早有预料,因为这个村是一个穷掉底儿的村子。
江湾村坐落在中俄交界乌苏里江沿儿上,是块洼地,每回乌苏里江涨水,都能淹到村根儿上。这个村的天气象老婆婆撂下的脸子,气温常年偏低,春天插秧晚,而秋天霜期却比别处早,这样,收割期就得提前,正因为这些因素,使得江湾村的水稻质量总也抬不起头来,也使得农民的年收入过低,然而穷根儿并不在这儿,因为自然条件是可以用科学来改变的。大棚育秧就是一个很好的科学手段,江湾村的希望就应该在这儿。
江湾村贼偏,路又贼难走,县里的领导很少走到这个犄角旮旯里来检查工作,按老一套的做法,完全可以报个虚数,糊弄过去就得了,可是张贵发不想搞“路边工程”、“数字工程”,他真想为江湾村做点事儿。今年搞大棚育秧,正是一个机会,张贵发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引导江湾村的老百姓科学育秧,科学种田,凭着这个村的自然环境,将来还可以种双A级绿色水稻,只有这样,江湾村老百姓的腰包才有望鼓起来。
张贵发找了财税所长陪着,坐着财税所的吉普车,蹦跶了一个钟头才来到江湾村。进了村,一了解情况,问题果真出在钱上,这是个让张贵发既头疼又闹心的问题。
每当望着这个村子,张贵发心里便悄悄地生出一丝咸味儿,不熨帖。
江湾村一百多户人家,一百多栋房子,只有一栋是砖瓦房,但那不是住家,是国家拨款修的小学校。一百多栋房子一水儿是土坯的墙,苫草的盖儿,有的都几十年了,沉降得都堆歪了,细瞅,窗户和门都往一撇儿歪着。各家院子里看似满满当当的,可是没有几户有煤栏子,张贵发知道,这是因为大多户人家过冬烧的都是树杈子、柳条子和苞米杆子、苞米核子。这一百多户人家,开开门儿一样,关上门儿还一样,家家的日子都一样了,家家的样子也就差不了多少,就说障子、院门儿吧,可村子找不到几处板板正正的,都是咧咧歪歪,真应了那句老话儿,穷家不讲究。
村长张大怪是个两职一肩挑的主儿,支书犯了毛病让乡党委给撸了,一时选不出人来接,乡党委就暂时让张大怪兼任。张大怪是个不大好评价的人,做不了啥大事儿,但时常的能整出点儿熊事儿,说他可靠吧,有时候还将你一军。张贵发明镜儿似的,对于扣大棚,张大怪心里准有抵触情绪,如果没有,就不能只扣他一个棚,咋的也得有几个,作为一个农民,谁家在本村子没有几户亲戚,几个朋友,谁家的亲戚朋友不帮忙捧这个场?
张大怪站在一棵榆树地下,树还没发芽,细溜溜干巴巴的。张大怪长得像他身旁的这棵榆树一样,干巴巴没缓过劲儿来,他眨巴着小眼睛说:“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活法,一年下来,不是个个都不剩钱,剩了钱都不攒着,盖房子置家什儿,娶媳妇聘闺女,花个溜屌光,到了第二年头上就抓瞎,没钱种地,个盯个儿伸手要贷款,真是没治了,穷村的干部不好当啊。”
虽然张贵发听出张大怪的话里有耍滑头的味道,但这也是实情。张贵发要过张大怪那油腻腻的旱烟口袋,卷了一棵喇叭烟,递给张大怪,自己也卷上,对着火,抽着。他不会抽烟,只是和老百姓一起时才抽一棵,弄得自个儿“咳咔”地咳嗽。张大怪种的旱烟一定没下足农家肥,抽起来贼拉拉呛,呛得他直流眼泪,抹了一把,说:“这不能怪老百姓,他们收入不多,却能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也不容易。生产靠政府,靠银行,这也算是对政府的一种信赖嘛。”
张大怪烟瘾老大了,一会儿工夫儿就把喇叭烟抽成了底巴,他用薰得焦黄的手指,捏着扁扁的烟底巴,歪着脑袋紧抽了几口,扔了,用一付滑叽溜的劲头说:“是呀,只有指望政府啦,这不,正巴望政府的节骨眼儿上,你张乡长就来了。”
张贵发明白张大怪是在打滑呲溜。他把烟掐了,直截了当地说:“别搁我这儿穷装,村上一点儿积累也没有?拿出一点儿搞补贴嘛。”
张大怪“啊”了一声,喷出一股烟袋油子味儿,很冲,“你还不知道吗张乡长,我去年的工资还没着落呢。”
张贵发一想,也是,自个儿本不该打一个穷村的主意。
就在张贵发想主意的这工夫儿,呼呼啦啦来了一帮老百姓,领头的是一个干巴老头李倔头。
李倔头把铁锹往地上一戳,双手叠搭在锹把上,拧着眉毛,用瓦凉的眼神瞅着张贵发说:“听说张乡长来了,俺们想跟你说道说道,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是不是吃饱了撑得慌,干啥老上老百姓这儿比比划划的,俺们种了一辈子地了倒不如你们?你们寻思一个道儿就是一个道儿,嫌秧棚小,砢碜了,就叫老百姓扣大棚,费劲不费劲?糟不糟踏钱?你们纯牌儿是搁这儿瞎折腾呢!”
张贵发早就寻思到这儿了,这么大规模地扣大棚,又是这么急,使得思想工作做不到前边儿,这样一来,指定会有一部分的老百姓不理解,甚至骂人。李倔头来找他是他意料之中的。
李倔头这个人贼犟,和谁都较真儿,一寸一分都不让,一丝一毫都不糟踏,所以没人和他来往,过着死门子,日子过得也挺紧巴。他没置上一样儿农用机械,每到农忙都得外雇,因为他连毛八分的都计较,就没人爱租给他,就是租给他用,也是闲下来以后,就这么的,他经常耽误农时,庄稼长得赶不上人家,日子也赶不上人家。
张贵发了解李倔头,因为大伙儿平常不与他来往,觉着孤单,所以每逢上访、说理的事儿,都往前凑付,出个头,以换取大家对他的好感。瞅着李倔头一伙儿老百姓,也怪心疼的,浑身没有像样的衣裳,上下泥巴一块土一块的,最好的东西是手里的干活儿家巴什儿,结实利整。他说:“李倔头你说得好,我是吃饱了,可我问问你,你吃饱了吗?家里富裕吗?”
李倔头被问愣了,把下巴颏搁在叠搭在锹把的双手上,一副想听个明白的劲头。
张贵发把老百姓挨个瞅了一遍,这都是熟悉的面孔,张家长李家短他都知道,谁脸上的皱纹多,谁下巴上的胡子白,都清楚。他接着说:“政府就是为了大伙儿能吃饱,能致富才来‘比比划划’的。大棚育秧是个科学的玩意儿,利于通风,增温,秧苗长得壮实,不易得病,能增产百分之二十左右,这是真的,是有成型经验的。”
李倔头抬起头,夹巴着松懈的眼皮说:“你说得再好有啥用,扣大棚不得搭钱呐,俺们没钱。”
张贵发见不得老百姓为难,一到这个火候,他就激动。他说:“我知道大伙儿钱紧,没关系,只要大伙愿意扣大棚,我想办法给大伙儿借钱来。”
在张贵发刚提到钱的当口儿上,财税所长捅了他一下,提醒他不要乱许愿,可张贵发正在激动当口儿,没理财税所长这个茬儿,空口许了个大愿。
张大怪听了,舒坦了,吐了一口长气,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儿又愁眉苦脸了,又叹了一口气,说:“这年月,老百姓的工作不好做了,上面干吆喝,底下没动作,没人听咱的。可是,有一样能让老百姓屁颠儿得跟着你干,那就是给钱。真怪了,你说老百姓厚道吧,他们却敢欠饥荒,欠银行的,欠政府的,不怕多,不怕累赘,也不怕还不上,我算服了。”张大怪这一番话里有提醒张贵发的意思,也许还有吓唬他的意思。
李倔头听了张贵发和张大怪的对话后,拿出了较真儿的劲头,眼睛在张贵发和大伙儿之间来回转悠,脖颈子抻得老长,用尖细的嗓子叫:“张乡长上赶子借给咱钱,那就没啥话可说了,俺们搁家擎等着了,啥时送来钱儿,大棚就支巴起来了。”说完,拎起铁锹,迈着大步,带头走了。
张贵发望着离去的李倔头一伙儿老百姓,真犯了难,寻思自个儿这个好激动的毛病真不好,一点儿不稳当,咋敢空口借人钱呢。
张大怪看出了张贵发的为难,就卷了一支喇叭烟递给他,“要不就不扣了,这旯块儿山高皇帝远,破道儿这么难走……”
没等张大怪说完,张贵发就气得哈唬上了:“你是说没人会来查你是不是?你咋回事儿,做农村工作不是为了应付上边儿的检查,为的是让老百姓富裕起来。好好给我寻思寻思,等我把钱弄来,你要给我老老实实地把大棚扣完,干不上去,看我咋修理你。”
张大怪张着嘴,像被一股滚热的风噎着了似的,手里还擎着喇叭烟。
张贵发瞅着张大怪这副可怜相,接过喇叭烟,却塞进他的嘴里,又替他点着。
在回乡的吉普车上,财税所长一边儿开车,一边儿埋怨张贵发说:“也不摸摸兜儿里有没有板子,就敢借人钱。”
张贵发寻思了,自个儿做得没错,搁谁当这个乡长,面对着这样困难的老百姓都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拍着财税所长的肩膀说:“我的大所长,你平时总说和我关系靠,眼下我有了难处,你可不能看笑话啊。”
财税所长是赶紧说:“张乡长你可别惦记我啊,乡里的一万多餐费,一万多汽油款我还没处掏弄呢。”
财税所长是个精明人,一手抓税收,一手拄关系,上上下下都弄得挺明白,在乡里也算是个重要人物。
不用财税所长说,张贵发心里清亮儿的,倒木沟是个穷乡,一分钱也刮嚓不出来,向信用社贷款?也不好办,老百姓刚刚用土地作抵押贷过一回,家里再没啥可抵押的玩意儿了,没抵押,没担保,谁敢放贷?张贵发一时想不出办法,愁踢蹬了,
夜里咋骨碌也睡不着,就爬起来给在省里学习的李明亮书记打了电话,寻个支持,讨个主意。
在电话里,李书记说:我在省里学习,离倒木沟一千多里,太远了,我的指挥棒没那么长,眼下你主持乡里的全面工作,你就定吧,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都支持。
张贵发一宿没睡好,把脑瓜仁儿折腾得生疼,好歹想出了一个下策,可又不大敢用,斗争了老半天,还是决定用了,没别的办法,下策就下策吧,先把工作干上去再说。
于是,第二天一早,张贵发召开了一个紧急党委扩大会议。
这是张贵发主持倒木沟乡工作后召开的第一次党委会,人都到了,刷刷齐,大伙儿都这么想,张乡长就要接党委一把了,这可是老伙计、老领导,还不捧着点儿。但是大伙儿没有想到,这个会议却开得沉闷,弄得大家心里格格楞楞的。
张贵发先介绍了江湾村的情况,然后说:“眼下已经火烧屁股了,这个会不能罗嗦,嘎嘣溜脆,就一个内容,给老百姓借钱,扣大棚。”
会议室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委员和列席的股站长们都拿眼珠子瞪着张贵发。
张贵发把大伙儿挨个瞅了一遍,接着说:“大伙儿都得动起来,普通干部借两千,股站长借五千,副科级领导借一万,正科级领导借两万。”
会议室终于有了椅子的吱吱嘎嘎声,而后有人说:“没钱咋办?”
张贵发响亮地回答:“没钱你就给老百姓作担保,向信用社贷。”
又有人嘀咕说:“这是啥事儿呀,工作有这么干的嘛!”
张贵发平时不发脾气,这回也不知咋的,火来得真快,他一拍桌子,把空茶碗儿震得直蹦。“有话要放在桌面儿上讲,若有意见,必须保留,先借钱给老百姓,把大棚扣上。扣上大棚以后不算完,大伙儿都是经过培训的,科学种水稻都不是外行,还要帮扶老百姓一年,老百姓丰收了,就还大伙儿钱,哪个不还,我去给你们讨。”
有人问:“李书记知道这事儿吗?同意这么干嘛?”
张贵发听了这话,打了一个激灵,的确,李书记虽说让他定,但却没说这个方案就行,一旦出了问题咋办?这当口儿,他冷丁儿地明白了,自个儿做的主,自个儿得准备承担一切责任。他用打夯一样的声音说:“现在是我主持工作!”又有人说话了:“张乡长这是干啥,这事儿整得也太绝了吧,这不是把大伙儿给套住了嘛!”
张贵发忽然感觉到,这个主持工作的活不好做,一件事儿牵扯到好几头,那头重那头轻得掂量明白了,还得有手腕,下得了狠心。他用铁硬的声音说:“大道理我就不讲了,大伙儿比我明白,都掂量掂量,县委给各乡镇下大棚任务,限期完成,一个都不能少。‘不扣棚换干部’,这绝不绝?扣大棚是个死命令,硬任务,有困难要干,有意见也要干,谁要不干我就认为你不是在‘执政为民’,而是在‘执政混饭’,那没说的了,你拿辞职报告来吧。”
会议室里死静,都听见了绿豆苍蝇“嗡嗡”拍翅膀的声音。大伙儿都板着脸,有的低头,有的随便儿盯着一个地方,还有的眼珠子滴溜转,瞟这个一眼,又瞥那个一眼,就是不瞅张贵发。
张贵发知道大伙儿情绪挺大,但眼下顾不上这个了,一切都要服从扣大棚。“还有说的吗?没有?”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吆喝了一嗓子:“散会,都回家整钱去,明天就得到位,谁也不能迟了!”
在会上,张贵发耍了一个手腕儿,把谣传的“不扣棚换干部”当真的说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犯纪律。
散会后,机关干部都去弄钱去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张贵发和那只绿豆苍蝇。桌上的茶碗盖儿已被震得错了位,那只苍蝇美滋滋的停在上边儿搓着爪,洗着翅膀,张贵发挥了一巴掌,把苍蝇轰跑了。张贵发心里清楚,这工夫儿一定有人骂他,而且,和他不错的人骂得最凶,骂就骂吧,乡里的干部都不宽裕,这么多钱,这么急,有几个不犯愁的,就连自个儿也难凑足这两万,他得做他爹和他老丈人的工作,帮帮他。
回到家里,张贵发把凑钱的任务摊派给媳妇儿了,本想,媳妇儿一定会蹦高数落他,没曾想,媳妇儿乐呵呵的接了任务,一口一个放心吧。张贵发纳闷儿,一向过日子勤俭、把钱能攥出水来的媳妇儿咋这么痛快呢?
媳妇儿瞅着她笑,把张贵发笑得腻腻歪歪的。
媳妇儿说:“我的爷们儿马上就要接一把手了,出几个钱算啥。”
张贵发这才明白媳妇儿为啥这么积极,他赶忙拿话堵媳妇儿的嘴,“别胡嘞嘞啊,传出去不好。”
媳妇儿美滋滋地说:“放心,我有数,没这点儿水平咋当书记老婆。”
张贵发捅了媳妇儿一下,“我看你是吃错药了。”
一会儿,财税所长来了,嫂子长嫂子短的在张贵发媳妇儿身边转悠了一阵子,来到张贵发跟前,很随便的坐下来,想说什么,却没说,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
张贵发看出他有话要说,“有话快说,吭哧瘪肚(吞吞吐吐)的,让人难受。”
财税所长开口了:“这么整对你不利……”
张贵发没说什么,望着跟自个儿跑前跑后的朋友,心让火烫了一样,他低声说:“弄钱去吧。”
财税所长又说:“你应该顺顺当当、平平稳稳过渡……”
张贵发叹了一口气,仍然低声说:“弄钱去吧,别误了。”
财税所长也叹了口气,走了。
钱一个不少,都到了老百姓手里。张贵发也把机关干部一个一个地分给了各借贷户,老百姓一看张乡长动了真章儿,有了指望,干劲儿就足了,一个个都把大棚扣上了。有了风险,有了责任,机关干部瞪起了眼珠子,时刻关注着农情,啥时该灌水,啥时该施肥,啥时该打药都一清二楚,并且亲自下地,帮老百姓解决问题。这种帮扶方法受到了老百姓的欢迎,也得到了上级的肯定,县委书记、县长下来,都表扬倒木沟乡的方法好,有开创性,有魄力,让干部担着一定的风险搞帮扶,帮得扎实,帮得到位,帮出了大效益。
可是,乡里有些机关干部,包括个别领导却另眼看待张贵发,私下里议论,张贵发为了自个儿扶正,踩着哥们儿往上爬,太阴,太损了,这人咋这样呢?平时没瞅出来。
张贵发心里很苦,他也不想逼大伙儿,可乡下的工作不这么办又不行,大伙儿不是也常说,“一级压一级,工作出成绩”嘛,这就是中国特色,这会儿咋就不能理解他呢?张贵发也觉得对不住大伙儿,大伙儿跟着他工作,没捞着清闲,却落个搭钱,还不知能不能要回来,这事儿搁谁头上都上火。
张贵发的钱是他爹和老丈人给凑足的,说实话,他也怕有个闪失,这可是两家老人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呐。
他帮扶的是那个李倔头,虽然李倔头是种水田的好把式,可是他太认死理儿,别人的话听不进几句。插秧的时候,抓不着人手,张贵发就起大早,赶了上百里路,好歹在县火车站上截了几个外地的插秧客回来,交给李倔头救急,可李倔头嫌贵,就是不用,最后张贵发不得不想出一个吃哑巴亏的办法,表面上四十块一亩,暗地里,张贵发偷着补了十块,一百亩水田,共补了一千块。
在这一年里,张贵发感到孤单,他看得出来,有些人对他有意见有想法,有几个过去围他转的人眼下也是若即若离了,就连常在一堆儿喝酒的哥们儿也远了,有张贵发在的酒局,请都不到场了。
媳妇儿也埋怨张贵发,“你这个乡长越当越回楦了,得罪了多少人呐,那个财税所长,以前跟咱多好,管多见了我嫂子长嫂子短的,现在倒好,见我都不爱说话了。”
张贵发不耐烦了:“啥嫂子长嫂子短的,你不给人家当嫂子难受啊。”
到了大秋,稻子大丰收,丰收的老百姓并不像张大怪说的那样,拿饥荒不当饥荒,都挺麻溜儿的把机关干部的钱还清了。到了这暂,张贵发的心才踏实,觉得这一年没白忙活,既对得起老百姓又没瞎了机关干部的钱。
而对他有意见的机关干部却不这么想,他们认准了,这大棚扣的一溜儿一溜儿的,那个显眼呐,那个顺溜啊,就凭这,接党委一把那是准成儿的。他们正拿眼瞅着,看张贵发是不是能顺顺溜溜的当上这个一把。
张贵发觉出了大伙儿这烫人的目光,这才冷不丁儿地意识到,自个儿的做法确实太狠太硬了,让一部分人理解不了,他已经把人得罪到家了。
然而,老百姓那边儿却得了实惠,贼高兴,他们记着张贵发,江湾村的张大怪请张贵发到村里喝酒。
俩人盘腿坐在炕上,喝着55度的小烧。
张大怪卷上一支喇叭烟,递过给张贵发,说了心里话:“张乡长,以往政府让种的这个养的那个,没有成的,老百姓就以为还是哪个领导为了捞好处、捞政绩瞎鼓捣的,没成想,这大棚还真行,确实高产了。”
张贵发让喇叭烟呛得一边儿咳嗽一边儿点头,觉得也是,有的时候政府的意图是好的,急于让老百姓富裕起来,上项目,大面积铺开,老百姓响应号召了,也干起来了,可偏偏就有个别的项目到了节骨眼儿上掉了链子,销不出去,东西瞎了,一年的忙活也瞎了,虽然政府实施了补偿,可百姓的积极性却受到了挫伤,政府也落下了“不太把握”的印象。
张大怪把舌头喝大了,那舌头像拴着一头犟驴,“大棚就是不错,你整的玩意儿,就是把握,嗯,把握。李书记,不行,指着鼻子让你干,呼号一阵儿,走了。你不一样,给老百姓出主意、想办法,还亲自动手,不听你的听谁的,你说,听谁的?”
张贵发也学着张大怪的样子,紧着吧嗒烟底巴,把扁扁的烟底巴往地上一扔,“胡嘞嘞啥呀,你们这些村级干部,水平要提高一下,不要守着这个领导嘀咕那个领导,毛病。”
江湾村的李倔头更是高兴,他的水稻产量头回超过了八百斤。他向来是一毛不拔,可是这回,他把刚磨出的大米送来一袋子。他把袋子往地上一蹲,“给你的。”
张贵发毛了,“这哪行,扛回去。”
李倔头来了倔脾气,拧着眉说:“那不行,大老远给你扛来的。”
张贵发犟不过他,就收下了。
李倔头跟张贵发说了实话:“张乡长,春头上,你到俺村来,张大怪说的那是啥呀,啥‘老百姓不怕拉饥荒’啊,啥‘不怕还不上’啊,纯牌儿扯二马(骟马)卵子,老百姓不怕别的,就怕瞎折腾,把事儿整得准成儿的,老百姓信服,别说挣钱了,就是赔了,该还的饥荒也得还呐。”
张贵发拍着李倔头的膀子说:“这我知道,有的工作我没做好。”
李倔头走的时候,张贵发叫媳妇儿找出一件军大衣,说:“天凉了,这个暖和。”
看着李倔头的高兴劲儿,张贵发也高兴,觉着中国的老百姓真是好老百姓,只要你对他好,让他信服,他就拿你当亲人。
年根儿上,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李书记学习期满回来了,不知咋的,没往上提,还是倒木沟乡的党委书记。他回来的真是火候,正赶上县里召开绿色食品提档升级工作总结表彰大会,就去参加了,而且做典型发言。
发言稿是张贵发写的,开头是这样的:
倒木沟乡的绿色水稻发展工作是按照县委县政府的整体部署,是在乡党委的正确领导下,李明亮书记正确指挥下开展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