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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青果、守墓人
 签发时间 2007-05-17

  作者:牛成仁

  一

  万家村后山上有一栋老屋,很老了,青砖已经脱皮,没了棱角,灰瓦也看不真亮了,长满青苔。老屋前面有几亩果林,还种了一些庄稼、青菜。房后就是万家村祖辈的茔地,漫山遍野的坟丘子。

  老屋里住着一个八旬老人,叫老王头,银白头发,银白的胡子;他总是穿着黑色衣裤,前襟、胳膊肘、膊灵盖儿(膝盖)处常年都是油光光的;他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到,爷说那是跑腿子(鳏夫)味儿。

  六十年代那会儿,我是十多岁的毛头小子,掏出鸡鸡能把尿射出三四步远,有一股尿性劲儿(调皮)。

  那时,爷常提溜耳朵嘱咐:“少上后山,那是茔地,鬼地,哪脚踩不好就掉进棺材里了,知道不?”

  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好奇,说:“老王头咋不怕?”

  爷一瞪眼,“那是汉奸,半个鬼!知道不?”

  爹说:“大人都不去后山,你们就更不能去了,去了我揍你!”

  后山有坟不假,我也相信有鬼,也害怕,可那里也有果园啊,从坐果开始,我就惦记,一直惦记到上秋,果子熟了为止。另外,我还惦记老王头,那孤老头有意思,爱翻脸,一会儿给我讲故事,一会儿举着树枝撵我,这是因为我太作(淘气),我一边掏他肚子里的故事,一边偷吃他的青果,又一边作祸气他。

  因为我有股子尿性劲儿,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常领着一帮流着鼻涕、提溜着裤带儿的小孩子们到后山那栋老屋玩儿。老屋很小,就两间,一进门是外间,有锅台、水缸、破碗架子,墙角还堆着一大堆农用家什;里间屋堆放着粮食、蔬菜啥的,乱七八糟;有一铺炕,炕上有一个炕琴(炕柜),黑不溜秋的,上面堆放着杂物;有一床被褥卷在炕里头,埋汰,看不出啥色儿;屋里有很大的跑腿子味儿,像啥东西捂巴(霉变)了,混合着烟袋油子味儿,臭烘烘的,但闻长了,也就不嫌乎了。我们先是嬉皮笑脸地叫几声老王头爷,然后霹雳扑撸上炕歪着,掏老王头肚子里的故事。老王头就捋着白胡子,吧嗒着没几颗牙的嘴讲道:“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手里有只碗,碗里有个勺,勺里有颗豆,和尚把豆给我了,我吃了你馋了,这个故事讲完了,呵呵。”

  老王头就这样,一张嘴,准是逗我们一番,我们就嚷嚷:“这个不算!”

  经我们一顿吵吵,老王头正经起来,先“啊”地吐一口气,眼睛就有了变化,像鬼的眼睛,悠悠地瞅着房梁讲:“明朝,嘉靖年间,山东沿海一带闹了‘倭寇’,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抢掠儿童啊……”

  我们问:“‘倭寇’是啥玩意儿?”

  老王头的眼皮“呱哒”撂下来,眼睛瞪着我们,“就是古时候的小日本儿!”

  我们“噢”了一声,听下文。

  老王头又悠悠地瞅房梁,“‘倭寇’使的是武士刀,朝廷的军队打不过,败得稀里哗啦,朝廷又召集了僧勇,就是和尚兵。这帮僧勇了不得,各个武艺高强,一身胆气,可是,敌不过‘倭寇’的长弓(三人才能拉开的弓箭),这个弓,近距离发射,一箭可以射穿两个人啊……”

  我们“唉……”地叹息着。

  老王头眼睛一亮,“这工夫儿,出来了一支戚家军,挂帅封印的是戚继光!”

  我们问:“这是咱们的人啊?”

  老王头乐呵呵地点着头。

  我们又“噢”了一声。

  老王头接茬儿讲:“戚家军有能耐啊,发明了戚家刀,研究出“鸳鸯阵”,以12人为1队,长短兵器搭配,又能打又能防,“鸳鸯阵”根据地形变换阵形,在老林子里灵巧得像猴子。你们猜咋的?一顿把火儿把‘倭寇’打瘪谷(扁)了,把他们赶到海里去了!”

  我们都“啊”了一声。

  老人又悠悠地讲:“戚家军里有个先锋官,姓万,人称万将军,他有万夫不挡之猛,杀‘倭寇’如杀鸡宰鸭,他解救了很多百姓,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后来,在海上作战时,被‘倭寇’的长弓射死了……”我们又“唉……”了一声,听下文。

  好一会儿,老王头没有声音,眼睛像鬼眼,瞅着房梁。

  我们大声问:“后来呢?”

  老王头把眼睛撂下来“讲完了。”

  我“嗨”了一声说:“没劲,没有李向阳(电影《平原枪声》主人公)厉害!”我向小孩子们一招手,“回家。”

  我们又霹雳扑撸跳下炕,噼里啪啦踏起灰尘,跑出屋去。

  老王头撵出来,“别祸害我的青果啊!”

  我向大家使着眼色。大家明白了,撒丫子跑进果园,松鼠一样蹿上果树,摘青果,见老王头近了,跳下树,跑了。

  老王头扯着嗓子吆喝:“小兔崽子们,又摘我的青果,看我不打死你们!”

  我们就骂:“老汉奸,你打不着,气死你!”

  老王头高高举起树枝,迈着不灵便的老腿,骂道:“有娘养无娘教的小兔崽子们,再来就打断你们的腿。”我们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我跟爷说:“老汉奸不让我们到后山上玩儿,打我们。”

  爷说:“不叫你去你偏去,那老东西啥坏事儿做不出来?作汉奸当走狗,盗坟掘墓!”

  那时候我不知道汉奸是啥意思,也不知啥叫盗墓贼,但是我们知道和大人一起恨,恨老王头是汉奸,恨他盗坟掘墓。

  二

  六十年代末,不知老王头犯了啥错误,被爹他们揪起来游街批斗。老王头戴着纸壳儿做的高帽子,上面写着“汉奸走狗”四个字。我觉着好玩儿,就领着万家村的小孩子们凑热闹。我找来一把镐头,用铁丝挂在老王头脖子上,铁丝深深勒进老王头的脖子里。

  我问老王头:“你还敢不敢当汉奸了?你还盗坟掘墓不?贫农的孩子摘你的青果吃还撵不撵了?”

  老王头的鬼眼变成死羊眼,“不敢了。”

  我学着爹的声音说:“大声点儿!”

  老王头就大声说:“不敢了!”

  爷也扇了老王头一个嘴巴,“你缺了八辈子德了,竟敢带着日本鬼子掘了老万家的祖坟……”

  老王头挨完批斗就回后山,还侍弄他的果园。我们来了,让他讲故事,他就讲,我们听够了就理直气壮地摘青果。他也说我们:“果子还是青的,又酸又涩,有啥吃头?求求了,小祖宗们,等果子熟了,都给你们还不行吗?”

  我就瞪着眼睛说:“操,老汉奸,再说斗死你!”

  打记事起,我就听老王头讲明代戚家军的故事,知道戚家军有个先锋官万将军,万将军死在抗击‘倭寇’的海战上。万将军墓的事儿是听爷讲的,说是朝廷把万将军送回家乡万家村,厚葬了,留下万将军的偏将王将军守墓。王家是皇封的守墓人,吃朝廷俸禄,世代沿袭。老王头就是守墓人的后裔。

  万家村的后山上,坟丘子漫山遍野。万家村的世世代代,找遍了后山,也没找到万将军墓。

  但是,村里人都确信这一点,后山上有万将军墓,而且确信这个万将军墓是老王头带着日本鬼子掘的,老王头把宝藏送给了一个叫伊藤的鬼子少佐,不然,60年前他怎么能活着回来?

  所以,万家村的人都恨老王头,个个咬牙切齿,把他拒之村外。

  老王头一辈子没说上媳妇,一个人住在后山上,以坟茔为伴。

  长大以后,由于好奇心驱使,我特意了解了盗坟掘墓的事情。

  一九三八年,村子里来了一小队鬼子,十几人,小队长是个少佐,叫伊藤。他得知后山有一个明代抗倭名将之墓以后,一心想掘了。他把百姓聚集在山下,用机枪瞄着,勒令,如果没人告诉他古墓在哪里,他就要杀掉所有人。百姓默不作声。鬼子让地保先说,地保说:“太君,俺们也听说有个万将军墓,可是找了多少年了也没找到,恐怕这就是一个传说,不是真的……”还没说完,枪响了,地保应声倒地。百姓害怕了,哆嗦着。就在这时,老王头(当时应该是小王)站了出来,“你们别杀人,我就是守墓人,我带你们去。”说完就带着鬼子去了后山。村人赶紧散了,猫在家里想,老王头死定了。第二天,老王头竟然好模好样地回来了,扯着嗓子喊道:“乡亲们别害怕了,没事了,该干啥干啥吧!日本鬼子起了墓,拿着宝贝走了,不会再来了。”

  我虽然作(祸),念书却很用功,一路的好成绩,直到读完大学。我被分配到县文化馆工作以后,有机会看到县志,县志上记载:“明嘉靖三十五年八月,嘉靖皇帝颁旨,封抗倭万将军为征南大将军,送征南大将军回家乡万家村厚葬。”看过县志,我对老王头和万将军墓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时常给老王头买瓶酒,称一斤肉冻子,或一斤豆腐,想掏老王头肚子里的秘密。老王头老了,一颗牙也没了,眼睛也不会悠悠地瞅房梁了。他抿着肉冻子或豆腐说:“你小子还算孝顺,知道我没牙了,我没白给你讲故事。”

  望着老王头用牙花子咀嚼肉冻子或豆腐样子,有点可怜他。政府曾多次作他工作,要接他到敬老院去,他死活不去。他为啥不去?准是这里有事放不下。我又把酒端给他。

  他喝了酒说:“你小子不光孝顺,还挺有心的,知道我爱喝高粱烧。”

  我趁机说:“老王爷,给我讲讲万将军墓的事儿吧。”

  老王头一歪脖子,翻了一下眼皮,“我就知道你小子的孝顺有假!哪有万将军墓了?早让我掘了,你不是批斗过我吗?汉奸走狗,盗墓贼!”

  我嘻皮笑脸,“小时候不懂事儿,你老别和‘小兔崽子’计较啊。”

  老王头“呵呵”笑了,“也是,吃青果长得大的准是歪瓜劣枣。”

  我恳求着:“你老告诉我吧。”

  老王头一瞪眼,“你不是知道吗?叫我掘了!”因为嘴里没牙,他的下巴翘得很高。

  离开的时候,我顺手摘了一个青果,咬了一口,又酸又涩,麻舌头,心想,小时候咋咽下去的?老王头说的对,我是吃青果长大的。我把青果扔出很远。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没有结果,就泄气了,再也没去,直到老王头死。

  我爹说的有理:“你彪呀,墓让他掘了,你还找。”

  爷说的也有理:“掘老万家的祖坟,他没脸说!”

  三

  这年冬天,刚下过一场薄雪,我搀扶爷上街遛弯。

  爷来到村口的大石头旁,东瞅瞅西瞧瞧,忽然说:“老王头92了,这个不死的老东西。这工夫儿应该能摸到他人影啊,咋没来呢?”

  老王头虽被万家村拘之门外,但是60多年来,他每天早上都进村,在街上走走,主动和村里人打招呼,“早啊,吃了没?”遇上小孩子也要说上一句,“后山的果子熟了,去吃啊。”村里人都说他没话找话,贱。他上了岁数以后,走不动了,就坐在村口大石头上和来来往往的人搭话,人家不搭话他也不生气,嘿嘿笑。

  我对爷说:“有日子没看到老王头了。”

  爷一愣怔,“多少日子了?”

  我想了想:“一个多月吧。”

  爷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脸板起来,“快扶我上后山。”

  我心里咯噔一下,预感到了啥。我扶着爷向后山走去。

  刚一踏进老屋,爷就觉着不对,屋里咋拔凉的?咋没了跑腿子味儿?咋觉得阴森森的?进了里间屋,我和爷都傻眼了,老王头已经死了,穿着干净的衣服,微笑着,平展展地死在炕上,爷赶紧去摸老王头的脸,他的脸已经冻硬,蒙着一层霜花,由皱褶组成的笑容也被冻住,像是用花岗岩雕出来的。我有些难过,“万将军墓还没找到,唯一知道线索的人死了,这咋整?”爷有一丝悲哀,上上下下摸着老王头,忽然,他发现在老王头僵硬的手里攥着一件东西,爷就用手捂软了老王头的手,取出那件东西。

  这是一枚古旧的小木牌。

  我眼睛一亮,从爷手里抢过小木牌,叫着:“这是当年日本军人的身份牌啊!”

  小木牌上写着:伊藤五十六,少佐,札幌人……

  爷知道木牌的内容以后,呜呜地哭了,他跺着脚,痛苦地叫着:“原来这样啊……老王头,村里人对不住你呀……”

  我紧紧握着小木牌,激动地说:“爷,这个木牌证明60年前想盗坟掘墓的日本鬼子死了,而且是死在老王头手里。”爷抚摸着老王头的脸,“老王头啊,我知道了,你屈得慌,你用这个牌牌告诉我,你不是汉奸,没有盗坟掘墓……我知道了,你是好样的,你把那个叫伊藤的鬼子送给万将军了,做了陪葬,是不?你救了全村300多号人啊,你咋不和大伙儿说呢……”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亮,这个木牌还证明了万将军墓并没遭到日本鬼子的洗劫。

  爷见我愣着,骂我:“愣着干啥?快去村里叫人,叫全村人都来。”

  万家村的人都来了,望着可怜的老王头,看着木牌牌,听着爷泣不成声的述说,都明白了,老王头没有盗坟掘墓,更不是汉奸,他杀了日本鬼子,救了一村人。

  之后,万家村的人怀着沉重而愧疚的心情给老王头办丧事。丧事办得很隆重,全村400多户,每家都蒸了供,供馒头堆在老屋前,像山。爷还请了风水先生,要在后山上为老王头选一块最好的坟地。风水先生找了整整一天,回来一声不吭。

  爷问:“咋了,没有好地界了?”

  风水先生说:“有。”

  爷说:“快说,在哪疙瘩?”

  风水先生指了指脚下。

  爷说:“那就埋在房前吧,让他看着自个儿的果园。”

  爷叫我带着几个年轻人给老王头挖坟框子。

  我们挖到一米的时候,一镐下去,听见了“当当”的响声,我一愣,加劲儿干起来。清除散土,看到了长条青石板。我震惊了,兴奋了,意识到定会发现啥。

  起开青石板,果真见到一空阴森的洞穴。

  爷叫道:“万将军墓!”

  我心急,胆子就大,打着火把,第一个跳下去。

  阴冷潮湿的墓室被火把照亮,我看到了青砖拱顶,看到了模糊的壁画,看到了写着征南大将军墓的墓志铭;看到了棺床,上面一堆腐朽的棺木;看到了七零八落的金银铜器、瓷器和锈蚀的古兵器;还看到了十五具尸骨和十几把现代武器,王八盖儿(手枪)、武士刀、三八大盖儿(步枪),歪把子(机枪)。

  可以认定,万家村世世代代寻找的万将军墓,就在老王头的老屋下面,日本鬼子一心想掘掉的抗倭名将王将军墓就在老王头的土炕下面,宝藏就在王家世代人的枕头下面。

  我把这个发现通知了县里,县里又上报到省里。于是省考古队来了,把墓清理出来,把王将军的遗骨和宝藏运走了,把十五具日本鬼子的尸骨也运走了。

  后来,县里把万将军墓列为县重点保护文物,修缮了老王头的房子,架了铁障子。多年过去了,每当望着老屋,我都能生出无限的感慨,王家世世代代保护万将军墓,是怎么传承下来的?老屋是啥时候建到古墓上的?为啥?一定遭遇了难以想象的磨难。有两点我很纳闷儿:

  第一,老王头是怎么把日本鬼子弄死的?我写信问省考古队,当年参加过万将军墓发掘工作的考古队员说:日本鬼子的尸骨已腐朽,死因无法考证。

  第二,60年来,老王头为啥不说出真情,甘愿让村里人骂她汉奸、盗墓贼,被拒之门外,孤苦伶仃?没人能告诉我……

  短篇小说(发表在《当代人》0606号)

来源: 虎林新闻网
作者: 编辑: 岳庆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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