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沁乡的老郎,倔了巴叽的小老头,在乡林业站窝了30年没提起来,憋得腚片上常年鼓疖子。疖子好了就留下一个眼儿,所以他的腚片像筛子。当然了,他的腚片别人看不到,这是他老婆说的。
人要是走运了挡都挡不住。
老郎的贵人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像挖老人参一样把他从30年的尘埃中挖了出来。
县委书记是从林业口儿提上来的,由于偏好林业工作,所以一上任就在全县搞起了大规模植树造林活动。植树节那天,他要亲自带县委、县政府机关干部到阿布沁乡通往小岭村的道路两旁植绿化树。
乡长找来林业站的老郎,把植树节那天的植树活动做了周密细致的安排,之后,又反复问老郎:“能不能保证树木横平竖直?能不能保证95%的成活率?”
老郎干巴巴、黑乎乎的,大嘴大鼻子,浓眉毛,脸上啥都大,只是眼小,还是一对儿三角眼。他说:“这是啥话?这两样保证不了,我算干啥吃的!”
乡长就讨厌这对儿三角眼,较起真儿来瞪着,瞪得人身上像长出了毛毛刺刺一样不舒服。
小岭村的村路八公里长,只有两道弯儿,形成三段直路,最长的那段有四公里长,所以绿化这条路最难达标的就是直。老郎工作起来脑瓜儿快、主意也多,科学方法加土办法一块儿用。他让干部先在直路的两头各栽一棵树,然后用他那褪了色的望远镜望,叫干部在中间又栽一棵,然后再抓中栽,直栽到标志树的间距只有100米才算完事儿。
标志树栽完,乡长也拿老郎的望远镜望,望着望着就合不拢嘴了,“老郎,刷齐呀,不但树根一条线,就连树梢都齐的。我看,植树节那天的活动你来指挥吧。”他把望远镜还给老郎,“这个家伙挺好使,就是太破了,有一个镜桶模糊得啥也看不清。这样吧,把绿化树栽完,乡里给你配个新的。”
老郎直摆手,“不用,别看它破,可我使着顺眼。”
乡长没明白,“啥叫使着顺眼?”他看老郎的眼睛,恍然大悟,“噢,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啊。”说完就笑。
老郎也笑。
这望远镜是他刚参加工作时在档案柜里翻出来的,问站里人是谁的,都不知道,老郎就用了。这个望远镜一个镜桶清楚,一个镜桶模糊,老郎也能对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一用30年,便落下了一个毛病,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但是,老郎就是舍不得换,他想,这家伙一定是哪个老辈儿人用过的,老辈儿人留下来的哪好扔?
植树节那天,县委书记带来了两客车人。
老郎先教给大家吊线儿抓中的栽法,然后把活儿分配到单位、人头,一个百米树空儿俩人。
老郎有个毛病,干活儿的时候,眼里没有领导。虽然乡长向他介绍了县委书记,但他像是没听见,仍然分配了任务。也怪了,县委书记像个学生,乖乖听老郎指挥,他把树栽歪了,被老郎用望远镜看见,老郎就喊县委书记的名子,“你歪了,往左10公分。”
见老郎这么死性,乡长急了,趴在他耳朵上骂:“你太不开事儿了。”
栽完树,干部们忙着给树灌水,乡长忙着给县领导送矿泉水,忙着向县委书记汇报乡里的林业工作,还忙着把老郎的破望远镜拿来让县委书记验收。
县委书记接过望远镜,也用一只眼望,望着望着,露出了笑容,叫过老郎,“你这方法很好,可以推广,就叫郎氏植树法吧。”
老郎嘿嘿乐了,三角眼变成了两条缝。
第二天,县委书记到各处检查道路绿化植树,转悠了一天,生气了,没见到一处有阿布沁乡这么直的,就决定在阿布沁开现场会。
于是,第三天,县委书记又带来两客车人。
县委书记点名让老郎介绍经验。
老郎先是介绍经验,最后说:“树咋能栽不直溜,栽扭歪了是心里压根儿就没预备下一条直线儿,心不直咋能栽直溜。”
县委书记听了带头鼓掌。
现场会开完,乡长骂老郎,“你这张破嘴咋和你的腚片一样呢?有眼儿漏风是不是?把好好的事说砸了,啊,栽扭歪了就是心不直呀?纯牌儿扯蛋嘛,这下好,把其它乡镇都得罪了吧!你哪像一个国家干部,没水平!”
老郎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多亏乡长提醒我,我都把这个国家干部的茬儿给忘了。”老郎说的是真的,如果别人不提,他真想不起自个儿是国家干部,整天和老百姓在一起,也没人在乎你是不是国家干部,整天钻林子,林子也不问。
老郎是小岭村人,高中毕业后,被阿布沁公社招去当了林业助理员。这个助理员他一干就是30年。这30年来,林业站的人像林子里的鸟一样来来去去,只有他像棵老树,挪不动窝。
这年年根儿,老郎第一次被评为县林业系统先进工作者,又被评为县劳动模范,后来又在县委书记关怀下,评为地区劳动模范。
转年儿,阿布沁乡的林业站长调走了,乡里请求林业局调配一个站长,这事儿让县委书记知道了,分别打电话给林业局和阿布沁乡,“有现成的为啥不用?”
于是,老郎就像他腚片上一个熟透的疖子,终于鼓出头了,当上了阿布沁乡林业站代理站长。这年,老郎54岁。
二
当了站长,老郎就能把过去想干不能干的活干了。
小岭村坐落在完达山余脉中,背山面水,山是小岭子山,水就是阿布沁河。在阿布沁乡,小岭村盗伐最严重,村民的房后就是林子,盖房子、夹障子都不买木头,随用随砍。林业站都了解这情况,前几任站长也呼号地捂治了几回,但都没捂治住。你能把老百姓咋的?就砍了,就盗了,罚,没钱,抓,又下不了狠心。就这样,小岭村盗伐日益严重,就连住在其他村的亲戚朋友都借了光。
过去,老郎有劲儿使不出来,只能在腚片上鼓火疖子。这回老郎当了站长,他决心治一治小岭村。
老郎让村长把村民代表都召集到一块儿,然后领着进了山,来到成片被盗伐的空地上。
这片林子里全是樟子松,10多米高,30多厘米粗,已经成材,可以有计划采伐了,就在这工夫儿,遭到盗伐,把好好的林子一顿把火儿糟蹋得不成样子,像得了“鬼剃头(一种掉头发的病)”,露出一块块白茬子。
老郎指着白树茬子,发着火:“都看看,这山是你们小岭村的,这林子是大家伙儿的,是你们子子孙孙的,盗成这个熊样了,你们不心疼?”
有村民说:“你发这么大火干啥?小心腚上长火疖子,耽误你坐板凳。”
老郎更生气了,拿三角眼把人挨个看了一遍,“你们没长良心呀,不是我的我都操心了,而你们自个儿却作唆自个儿!”
村长觉着老郎有事儿,要不不能这么冲。他说:“你老郎到底要说啥呀?”
老郎指着林子说:“今后决不能再砍林子了,再砍别怨我老郎真整人!”
有村民说:“这谁也保证不了。”
老郎想骂人,但最终换了语气。他觉得,老百姓也像一片林子,得好好侍弄,打杈,捉虫,施肥,浇水。他耐心地说:“我算了一下,这几年盗伐所造成的损失有100多万,你们无非就是做了几副房架子,夹了些院障子,还得到啥了?盗伐能发了也行,发了吗?没有。守着大林子就知道砍,伐,为啥不靠林子致富呢?”
有村民说:“不就是采点山货,就能富吗?”
老郎说:“你懂个屁!我带你们到林子里来,就是教你们一个挣钱的道儿,就靠这片林子,发家致富。”
村长眼珠子一亮,“啥道儿?”
老郎一字一板儿地回答:“养木耳。”
养木耳不是老郎当了站长后才想出的主意,他早就和乡长、站长说过,可人家没把这当回事儿。老郎想,盗伐林木的老百姓大多是眼馋,跟风,你伐我也伐,不伐就吃亏了。这不能埋怨老百姓,根儿在政府,宣传教育没跟上,管护没跟上。咋能让村民稀罕林子、心疼林子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林子给他们生财,想想看,谁还能把摇钱树砍了?
这一招儿真灵,村民们呛呛了一阵子,都觉着老郎说的在理。
就在山上,就在林子里,就在这片被盗伐的空地上,村长召开了村委会,老郎列席。老郎拿出早就预备好的《小岭村利用山林、保护山林规定》,请村委会讨论。村民们又呛呛了一阵子后,认为老郎这套东西对老百姓的心思,就一致通过了。
《小岭村利用山林、保护山林规定》大概内容是这样的:山林是小岭村每一个村民的山林,人人都有管护山林的责任和义务,人人都有利用山林搞副业的权利。山林的管护责任和利用权利落实到户。从而做到以副护林、以副养林。
老郎忙了起来,他胸前挂着望远镜,带着林业站的几个助理员,搞了一次全面森林调查,甚至记下了有多少个被盗伐后留下来的树桩。最重要的是老郎把该伐的老爷树用油漆做了记号,并标注在图纸上。然后,和村委会一起,把林子分给了村民。
入冬后,村里向林业部门打的低产林改造请示报告批下来了。老郎换上了孬头皮帽子,羊皮大棉袄,毡疙瘩靴子,腰上扎着麻绳,别着斧子,手里握着歪把子小刀锯,来到小岭村,组织村民上山伐树。嗷嗷干了十来天,把不成材的老爷树伐了,各户选出柞木,做了木耳段。
改造低产林有一项政策,砍多少植多少,附加收取育林费每亩七元钱,这钱收齐了。七元钱本该全部上交到林业局,而老郎却打了埋伏,只上交了两元。老郎考虑村民们都不宽裕,就用这埋伏下来的五元钱订了树苗,预备春天发给村民。
乡长知道了老郎埋伏下的这一笔育林费,就让老郎给乡里处理一笔小车修理费。老郎不干,“老百姓比小车要紧。”
乡长不爱听,一手卡腰,一手指着老郎说:“就你知道为老百姓做事,领导都坐小车玩,是吧?”
老郎知道乡长生他的气,没办法,老郎只能顾一头。
老百姓的事儿不好办,没两下子真玩不转。
小岭村老李家偷了老杨家的木耳段,两户打得不可开交,村里处理不明白了,就叫老郎来帮忙。
老郎先上山查看了一番以后,把两户叫到山上。望着正在火头上的两个村民,他又生气又心疼,“你俩儿给我把事儿说清楚。”
老杨先开口了,指着老李说:“我丢了50根木耳段,他家多了50根,不是他偷的是谁偷的?”
老郎拿出本子来,翻看了一会儿,“胡说八道,你家1200段,你点点,你现有1170段,明摆着丢了30段,为啥报50段,我上哪给你找?”
老杨不吱声了,低下头。
老郎又瞪着三角眼瞅老李,“你咋这么没出息?木耳段比别人少点就少点,把木耳好好养着,不一定就比别人收成少,偷别人的干啥?你家800段,多出30段。你别不服,你看看我用油漆画的记号,你家的是叉,他家的是圆。你这30根是圆,不是他家是谁家的?麻溜儿还人家。”
老李也不吱声了,麻溜地搬起木耳段还了人家。
村长看了,真服老郎,心想,老郎猴精猴精的,做事儿滴水不漏,有了他,村里的工作好做多了。
有一天,老郎在山上趟着深过膊灵盖的积雪查林子时,发现小岭上白茬树桩子多了两个,是樟子松,桩粗35公分,这两棵树可以修理成8米以上的材料,能做房架子。一定是这次低产林改造时村民偷伐的,他怪自个儿工作不细,出了这样问题。
这事儿不说也就完了,除了老郎自个儿,谁还知道山上有几棵树?但老郎觉得这是大事儿,就报给了乡长。
乡长一听就火了,又是一手卡腰,一手指着老郎说:“你一边儿在管护林子,一边儿还有盗伐,咋搞的?给我查,查不出来你要给我承担责任。”
老郎直点头。
老郎知道,贼都不彪,那么老长的木头,摆在家里等着人来查呀?一定还在山上。老郎有老郎的土办法,他一有工夫儿就拎着斧头,揣着几颗掐了帽的钉子,进山踅摸,不时用那破望远镜望,几天下来,冻得两个脸蛋子都紫了,鼻尖儿上老挂着清鼻涕。也是寸劲儿,就在抹鼻涕的工夫儿,在一条山沟里,一脚踩着了。扒开雪,两棵全在,已经打了枝去了梢,成了木料。老郎嘿嘿笑着,把掐了帽的钉子深深地钉进树皮里。钉子的位置是老郎算过的,做房架子,斧凿都碰不到。做好了记号,老郎又用雪埋好,回家喝酒去了。
老郎的媳妇儿不知道老郎正为丢树的事儿闹心,说:“他爹,我听说养木耳还挺挣钱的呢,咱也养点?”
老郎三角眼夹巴着,骂:“你彪啊,林业站长家能养木耳吗?你就是花大价钱买木耳段,别人也说你不是好道儿来的,知道不?”
媳妇儿也急眼了,“叫你这么说,咱家烧柴禾也不行,别人看了也会说不是好道来的。”
老郎一口酒下肚,“哎,对了,这回你开窍了,所以你烧的都是筷子厂的边角料,这东西不是林子里出来的。”
媳妇儿撂了脸子,“你把咱俩的大腿锯下来烧火做饭,保准没人说不是好道来的。”
老郎笑了,眯着眼睛,把酒一点点掫进嘴里,又慢慢抿着嘴,品着酒味儿,“老婆子,今儿打的酒不错,没掉下55度。”
三
开春了,老郎运来树苗,发给了小岭村的村民,组织全村上山植树。他又抱着望远镜,一行一行望,在望远镜里,嫩绿的松树苗在枯草里影影乎乎的,可他就能望得见,一边望,一边指挥村民把树栽得溜直溜直的。村民们开玩笑说:“老郎坐下病了,山里栽树直不直咋的?”
老郎说,“懂个屁,利于通风、光照。”
村民们忙活完栽树,又跟老郎学种木耳,先用铳子在木耳段上打眼儿,间距5公分,一段能打好几百个,而后下菌,用木屑盖上。
种完木耳,老郎闲逛似的串起了门子,撒眸都有谁家准备盖房子。转到老李家,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两棵树,虽然都扒了皮,做成了房架子。老郎没动声色,找来了村长。当着村长的面,老郎问老李:“哪买的木料?”
老李一挺脖颈子,“林场。”
老郎又问:“发票呢?”
老李说:“净扯鸡巴蛋,老百姓买东西哪个开发票?”
老郎不急,慢条斯理地说:“这是小岭上的两棵树,你盗伐的!”
老李瞪着眼说:“你叫它,它答应吗?你看谁的树都像你的,你有毛病吧?”
老郎火了,指着老李的鼻子说:“跟你好好说你还来劲儿了,我今个儿非直溜直溜你不可,村长,找斧子来。”
村长一听,毛了,拦着老郎说:“有话好好说,别急眼,别动武把操呀!”
老郎立着眼眉说:“我动啥武把操,我是找证据,快拿斧子来。”
这工夫儿,聚上来很多村民看热闹,吵吵把火的。
村长找来了斧子,斧子铮亮风快的,老郎一把接过来,奔着房架子走去,几下就砍出了那几颗没帽的钉子,他指着钉子说:“我早就在小岭上的雪壳儿里发现了,做了记号,你还敢赖?”
老李吃惊地瞪着眼睛,脸憋得通红,说不出来话来。
这暂,老李的媳妇儿抢上前,“这是我家的钉子。”
老郎放平了眼眉,把眼睛眯得老长,“我就知道对付你这号人不拿出看家本事不行。我问你,你家的钉子有啥记号?”
老李的媳妇儿蒙了,嘴巴吧嗒了半天,“钉子就是钉子,哪有啥记号?”
老李也说:“对呀,钉子就是钉子。”
老郎神秘地笑着,“可我的钉子就有记号。”
村长看出了门道儿,“有啥记号,你说说,老郎。”
老郎一字一板地说:“我用钳子给钉子掐了五道印。”
看热闹的村民都惊奇地“啊”了一声,往前挤,想看究竟。
村长亲自找来钳子,拔出钉子,给大伙儿看,而后又把钉子递到老李眼前,“你自个儿看!”
老杨也在人堆里,起哄:“老郎真神了,真有五道印儿。这不用说了,准是在小岭上偷的。”
大伙儿都指点着老李家两口子。
老李脸通红,屁股一沉,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媳妇儿傻了一会儿,而后冷不丁儿地扑向老郎,挠老郎的脸,老郎躲闪着。老李的媳妇儿边挠边哭,又冷不丁地撕开衣服,露出奶子,哭叫着:“老郎调戏妇女了,老郎耍流氓了……”
大伙儿看到了玩意儿,兴奋起来。老杨好闹,逗老李的媳妇儿:“老郎咋调戏你了,摸你奶子了吗?你那奶子跟面袋子似的,老郎才不稀得摸呢。”
老李的媳妇儿又扑向老杨,“你媳妇儿奶子好,给老郎摸呀!”
村长见势不好,推老郎赶紧离开,老郎又把眼眉立起来,“这么多人我怕啥?让这老娘们儿耍大彪吧,看谁砢碜!”说完又朝老李喊,“你也彪了?还不把你媳妇儿弄进屋,不嫌丢人呐!”
老李站起身,猛一跺脚步,懊糟地说:“我倒霉,哪家盖房子用木料不是上山砍来的?偏轮到我这儿栽了,我认了,权当让狼咬了一口。”说完一只胳膊夹起媳妇儿,进了屋,把门“哐”地一声关死。
村长办事儿挺利索,第二天就把罚来的600元钱交给了老郎。
老郎说:“这钱村里留着吧,我要在村里踅摸一个护林员,就用罚没收入开资。”
盗伐的事儿彻底查清并处理完了以后,老郎就向乡长做了汇报。
乡长听了,挺满意,“好,能查出来不容易,也亏得你道眼多,罚款呢?”
老郎说:“留给村里了。”
乡长生气了,又一手卡腰,一手指着老郎,“你这人真行啊,你向谁请示了?知不知道罚没收入一律上缴财政?”
老郎把手指伸进乱糟糟的头发里,挠着头皮,哗哗响,而后铺搂几下头发,白花花的头皮就落在肩上。“我和村里就这么定的,罚款收入用于护林,不行吗?”
乡长瞪着眼珠子,把桌子拍得“啪啪”响,“行,你是派出机构,你的权力很大,你以后做事不用向我汇报了!”
老郎太了解阿布沁乡了,穷,穷乡的领导眼珠子都是红的,这都是让钱给憋的,他要是把罚款上缴到乡财政,还轮得上他用吗?一手进去,一手就支了,多少窟窿等着填呐。他理解乡长,可怜乡长,穷乡的乡长不好干呐。
四
正是盛夏,天嗞嗞热,风嗞嗞噎人,把人弄得嗞嗞蔫巴。这个时候,村民们都在山上,采头一茬儿木耳。木耳像一朵朵黑月季,在木耳段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
小岭村的林子是老郎最稀罕的,他从小就爱钻这片林子,在这片林子里割柴禾,逮兔子,采蘑菇。有时候他觉得树啊、草啊、花啊、鸟啊、虫啊都认识他,树叶拍了他的脸,是树在和他打招呼;花开了,是花在和他笑;鸟叫了,是鸟在和他说话,于是他就觉得眼鼻耳都开了,和山里林里的一切东西都通了灵气,这时,他就真觉得自个儿成了一个野物,也许就是狼。他这一身习气,也确实像狼,他听到山鸟儿的叫声,知道是啥虫子多了;闻一闻林子里的味儿,就知道啥花开了;手摸一摸背阴处的石头,就知道要下雨了。
林子很密,遮天蔽日,烫人的阳光进不来,进来的只是零零碎碎的金子。林子清理得干干净净,老郎爱看清理过的林子,坡地上一水儿是刀割过的白茬子;大树的矮杈子也砍了,树干溜光,一根根像小伙子的腰;树冠枝密叶茂,相互叉着,晃,都一块儿傻傻地晃,摇,都一块儿浪浪地摇,响,就都一块儿刷刷地响。
忽然,隐约听见老杨家的媳妇儿说:“快,把锯藏起来,狼来了”。
于是,老郎来到老杨那片林子里,冲老杨说:“拿锯上山干啥?”
老杨红着脸说:“跟你不敢说假话,想弄个钐刀把儿。”
老郎说:“弄一个钐刀把儿倒是可以,但你得间伐,我帮你伐。”说完就去找大树边上的小树,一会儿,就听见锯响,又一会儿,扛着一颗小松树回来了。
老杨直道谢。
杨家媳妇儿挺俊的,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哼哼的歌真好听。”
老郎愣了一下,不记得自个儿哼哼啥了:“啥?”
杨家媳妇儿说:“《山楂树》。”
老郎“噢”了一声。是,他爱唱苏联歌曲,而且唱得也好。他有这么一个毛病,心情好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哼哼起来。
老郎问:“你会唱?”
杨家媳妇儿不好意思地摇头,“不会唱,会听。”
老郎望着这个俊俏的媳妇儿,心里也像哼哼苏联歌曲一样不由自主地寻思着,这媳妇儿真好看,慈眉善面,招人喜欢。老郎就稀罕这样的女人,像水边的柳树,像草甸子上的桦树,清秀朴实。有时老郎笑自个儿,真不像个国家干部,没水平,就连喜欢女人也喜欢林子里的。
杨家媳妇儿被老郎看得害羞,扭身摘木耳去了。
老杨家的木耳段缕缕挂挂的,一根根一排排都嘟嘟噜噜地长满了木耳,揪下来,捧在手里,沉甸甸、潮乎乎、软绵绵的。
老郎一边查看木耳段一边问老杨媳妇儿:“我还没露面儿的时候,你叫我啥来着?”
老杨媳妇儿红着脸说:“村里都这么叫。”
老郎笑了,理了理他那让树枝子刮乱的头发,“你看我像狼吗?”
老杨家媳妇儿摇摇头,又点点头。
老郎寻思,我要真是狼就好了,把这个俊媳妇儿叼走。
老杨家里很困难,有一个半大小子,残了一只胳膊,为治病,家里拉了不少饥荒。
老郎又转向老杨家的半大小子,摸着孩子的残胳膊问:“喜欢林子吗?”
大小子说:“喜欢。”
老杨插话儿说:“他爱看中央10套的节目,特别是《人与自然》、《动物世界》。”
老郎高兴地说:“你喜欢自然、动物?那你给这片林子当护林员咋样?”
老杨媳妇儿笑着说:“那敢情好,我儿子进林子都不想回家,你瞅那窝棚,就是他搭的,他就愿意上山。”
那窝棚是树杈子架起来的,苫着茅草。老郎看着窝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半大小子,他说:“就这么的了,一月200元,干吧!”说完,就教大小子,说护林子不光是防火,抓盗伐,还要看树上有没有病,叶上有没有虫。老郎摘下望远镜让大小子望,半大小子就转圈儿望。老郎又教他咋使望远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单桶望,往远看是瞭望,看人、看烟,往近看是看病虫害,要望鸟、望虫、望树叶。老杨家大小子一边看,一边嘻嘻笑。望着孩子这个欢实劲儿,老郎又说:“别看这家伙破,它帮我抓到不少野外弄火的和盗伐的人,等我退休了,这望远镜给你。”
老郎又转到老李家的林子里。老李家的木耳长得也很好。老郎指着老李采下的木耳说:“你手劲儿别太狠了,别把菌揪出来。”说完,老郎亲自动手,教他采摘的手法和技巧。
这会儿,老李家的媳妇斜着眼问:“我听见锯响,老杨家干啥呢?”
老郎心里一惊,想,这老娘儿耳朵还挺尖的呢。咋说呢?说伐了一棵钐刀把儿,她准说我家也缺。老郎就编故事说:“有一根木耳段,一头烂了,生了杂菌,不锯耽误收成。”
老李家的媳妇儿嘻嘻地笑着,“那根木耳段挺细挺长的啊?”
老郎一听,知道这老娘们儿啥都清楚,老郎膈应这老娘们儿,耍泼,插尖,爱整事。
老李家的媳妇儿又说:“老杨家那媳妇儿,人能干,年轻,长得也俊,是吧老郎?”
老郎听出话味儿了,说:“快干你的活儿,少跟我胡扯!”
这一年,老郎上小岭村很勤,像林子里的绿巴巴蛋儿(一种山雀的土名,个儿小,圆圆的,灰白黄绿相间的毛色,象鸡粪),满山飞,不停地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今年的雨水充沛,木耳长得就好,树苗长得也好。村民们感激老郎,有的村民闲聊时说,自从“狼”来了,小岭村好了,林子长得旺了,老百姓也有钱挣了。
老郎听了,一笑,“有条‘狼’也好,生态平衡了。”
老郎爱喝酒,因为高兴,每晚回家都整二两。这天晚上,媳妇儿把酒菜都伺候上了,却没让他喝,说有件事说说,说完了再喝。
老郎注意力在酒上,盯着酒问:“有啥话?说。”
媳妇儿冷冷地看着他,“今天去老杨家了?”
迎着媳妇儿的目光,老郎感觉像是进入了十冬腊月。“去了,我还给半大小子带了糖。”
媳妇儿一摔筷子,提高了嗓门儿,“你为啥对老杨家这么好?”
老郎解释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老杨家太困难了,我们林业站得搞搞帮扶。”
媳妇儿扯着嗓子说:“少跟我扯,人家都说你没按好心,是‘狼吃羊’。”
老郎一听,觉出媳妇儿一准儿是听到了传言,就极认真地问:“你信吗?”
媳妇儿委屈地说:“我是不信,可大伙儿信呀!”
老郎笑了,“你不信就好,管大伙儿信不信干啥,喝酒。”
媳妇儿一把按住老郎端酒杯的手,“你以后别去老杨家了,行吗?闲话我受不了。”
老郎理解媳妇儿,哪个女人爱听自个儿爷们儿的闲话?他劝媳妇儿说:“老婆子,帮了就帮到底吧,我都54了,还能干几年?”
媳妇儿松开手,用潮乎乎的眼睛望着自个儿爷们儿,“你知道是谁传给我的话儿吗?小岭村儿老李家的媳妇儿。”
老郎听后,一扬脖,把酒干了,骂道:“我操,这家人太不是玩意儿了,咋这么坏呢!”说着,用手自下而上抹着脸儿,把两眼抹成了倒八字,羊角号,“妈的,干点儿事儿真不易,给老婆子添了堵。”
媳妇儿掉了眼泪,给老郎添了酒,“你也没少帮老李家,有时呀,帮人也不得好报……”说完出了里屋,在外间地擦起了眼泪。
这顿酒,老郎喝得闷,喝醉了。
乡长也听到了传言,找老郎谈话:“老郎,你是党员、先进,县委书记又这么关心你,你可不能给组织和县委书记丢脸呀!”
老郎瞪着三角眼说:“松树就是松树,长在啥地方,长到啥时候都是直的。”
之后,老郎腚片上又鼓出了火疖子,不敢坐,睡觉也得趴着。
五
小岭村的最后一茬木耳收了,各家各户一算账,都能剩下两三千元。
年前,县委书记来阿布沁乡检查工作,乡长在汇报林业工作时说:“老郎确实能干,在小岭村搞以林养林、副业护林,大有成果,既富了一村百姓,又管护了林子。”
县委书记听了很高兴,并亲自去小岭村实地调查,走访了许多农户。
调查回来,县委书记更高兴了,指示道:“老郎的办法好啊,既救了贫困,又帮了落后。你们乡好好总结一下,叫老郎在县里年终大会上讲讲。”
乡长也高兴,就多说了几句:“书记说的是,阿布沁乡有了老郎,林业工作就不会落后。老郎今年54岁,还能足足干上5年,这5年下来,阿布沁一准儿全绿了!”
送走了县委书记,乡长把老狼找来,“好好干吧,有多少劲儿都给我使出来。”
听了这话,老郎很感动,乡长是个好领导。
之后,老郎登上了全县农村工作总结大会的主席台,作了经验报告。中午,县委书记还请他吃了饭,向他敬了酒。老郎想,自个儿做啥了,让县委书记这么大的领导请客敬酒。老郎觉着难为情,手哆嗦着喝了那一杯酒。
年后,喜兴的老郎一上班就听机关干部谈论,说县委书记调走了,去了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单位。老郎听了,脑瓜子“嗡”的一下,这是咋了,干得好好的,咋说调走就调走了呢?还讲不讲理了?老郎很难过,就坐大客车到了县城,下了车直奔县委,他要找县委书记问一问,为啥。
可是,他没找到县委书记,门卫说县委书记年前就走了,回不来了。老郎一屁股坐在县委大门的门柱子底下,闭着眼睛,叨叨着:“多好的一个书记呀,再让他干两年多好,荒山野岭就全绿了!”
老郎从县里回来,有人告诉他,乡长找他。他去来乡长办公室。
乡长让他坐下,又倒水又递烟,“过一年长一岁,老郎呀,你55了吧,干了30多年的工作,辛苦了,也该歇歇了,眼下来了新政策,55岁就可以退养,这机会多好,你咋不办呢?”
乡长是啥意思老郎听出来了,阿布沁乡不愿留他了。老郎的眼皮耷拉下来,鼻子发酸,心绞劲儿地疼。他本想干到60,乡长也说过,要他干到60。万万没想到,55人家就不用了。这又是为啥?他没把林子看护好吗?植树不够多吗?乡长啊,有错你就训,我改还不行吗?不该不留我老郎,5年能干多少活啊……
老郎是个要脸子的人,抱怨的话一句也不说,也不想让乡长看出他的难过劲儿,就翻着眼皮儿望窗外的天,自言自语地叨叨:“要下大雪了,雪封了山路,小岭村就进不去了……”
回到林业站,他就向县林业局打了退养报告。
老郎退下来的消息一传开,反应最大的是小岭村,小岭村村长说:“‘狼’走了可以,要来就再来一条‘狼’。”
老郎退下来后,去了一趟小岭村,把挂在他脖子上30年的破望远镜送给了老杨家的半大小子。
后来,老杨家的半大小子很像老郎,脖子上也常年挂着那个破望远镜,望鸟、望虫、望树叶。
2005年 3月 5日一稿
2005年9月15日二稿
共和国的丰碑
——小说《狼来了》主人公老郎形象简析
乔桦
飞雪的短篇小说《狼来了》,是一部关注现实主义题材,讴歌主旋律的优秀的短篇小说,它以调侃中的深刻、诙谐中的凝重、执著中的大爱的本原,走进我们阅读的视野。它和我们读过的很多主流文学作品一样,掩卷后,带给我们心灵以长长久久的震撼。
小说中,作者着力打造的主人公老郎是一个典型的主流社会中的小人物,他在基层工作三十年,临近退休才遇见“伯乐”--县委书记慧眼识金,把他从“尘埃”里挖出来,从此,他才得以在短暂的公仆生涯中,倾注心力做了他这一生都想做的事情:他以一只“狼”的进取和搏击的本性,出入山林,带领小岭村的百姓朝着富裕的康庄大道迈进……然而,就在他事业颠峰的时刻,他被乡长巧妙地劝退回家……小说的结局,虽然带给我们悲剧性的遗憾,但主人公老杨却以极其鲜明和个性跃然纸上,他像一面旗帜,更像一座丰碑,伫立在共和国的土地上,也扎根在老百姓的心中……
无疑,老郎的人物形象塑造是很成功的——
首先,在老郎这个人物的身上,我们集中看到了他对事业的忠诚,对党的大爱。这也寄予了作者理想主义的光辉。应该说,无论是做乡林业站的护理员还是做林业站长,他都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他默默无闻地在林区工作三十年,他熟悉山林,甚至熟悉小岭村的林子里有多少棵树……县委书记提拔他当林业站长,他考虑的不是这个职位可以给自己和家庭谋得多少利益,而是首先想到-这回可以把这辈子想做的事都做了……我们不妨根据小说情节的发展猜测一下,老郎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小说的发展给了我们答案——那就是他心里想着老百姓,对事业的忠贞和对党性的执著。正因为有着样的思想做导向,他才能在当上了站长之后,大刀阔斧的施政:义无返顾地领导小岭村的百姓种植木耳段,从而,开启了奔小康的步伐……
在这个小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底线生存的人民公仆的光辉与光环。这样的光辉与光环正以江河般奔腾的方式,昭示着共和国的主流。同时,也在影响着、照亮着、警示着小说中的官僚主义的代表"乡长“们。
其次,我们也不难概括--老郎具有极其精明、狡黠、富有韬略的性格特征。他是一个蛮可爱的小老头。
说他精明有韬略,可以从以下的事件中得到验证(其一)是他发明了独一无二的“郎式植树法”,使得小岭村到乡政府之间地段的树,因为栽得笔直而博得县委书记的首肯,老郎也由此“平步青云”当上了先进,加官晋爵。(其二),他以独特而别致的方法巧妙地制服了杨李两家,因为丢失木耳段,而引起的纠纷。(其三),他从盖房子的老李家,找回来了近乎一点线索也没有的丢失的两棵树,老李心服口服的交了600元罚款……
真的应了小说中所评价的“老郎是猴精猴精的,做事滴水不露”。
最有意思的是,一架破败的“望远镜”和"老郎腚片上的疖子”,自始至终都作为细节,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它们以调侃、诙谐的语言方式,从微观勾勒出老郎的生动与可爱,丰富了老郎的人物性格的打造。
鸡蛋里挑骨头,我以为小说如果能在老郎与老杨的俏媳妇这儿挖掘一下,老郎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与凡人的形象会更丰满,更好看。
再有,小说的题目既然确立了《狼来了》,我以为老狼身上的关于“狼”的本性,刻画地还不够鲜明。
诚然,在和平的年代,我们的社会需要孔繁森和焦裕录那样的好公仆,好干部。但也同样需要老郎这样的卑微的小人物,他们都是锻造我们共和国的铁匠。他们是旗帜,更是丰碑。循着老郎的足印,我们即将看到--那个可爱的“半大小子”,即将沿着一座丰碑,去承载老郎没有完成的重任与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