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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北京四诗人

2015-07-28 04:39   来源: 虎林新闻网   作者: 朔星   编辑: 刘吉盛
 

  一

  处于文化中心的北京诗人,在全国的影响最大,有多少读者是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长大的。1949年从香港到北京定居直到文革结束,郭沫若从《女神》的高峰跌入了文学的低谷。但历史很奇怪,恰恰是这段跌落时期他最红,最有影响力,由于他是文坛领袖,更由于他和最高领导人毛泽东的诗词唱和。1931年徐志摩在返回北平的途中坠机身亡,只活了三十五岁,在北平只生活了七年,但留下的作品在几经批判后更显得长寿。流放新疆的艾青回到北京在1978年复出诗坛,仍是当代最有魅力的诗人,喜欢朦胧诗的新一代读者不喜欢他直白的语言,要把他送入火葬场,但这直白里的深刻和睿智是不能忽略的。只有女诗人陈敬容例外,她在文革中饱经磨难,但文坛对她的评价从没有上天,也不曾入地,她的诗靠自身的质量吸引读者,成为当代最有才华的女诗人,反倒符合美学的规律。回首文坛往事,品味这四位诗人不同时期的优秀之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二

  如何评价郭沫若,文坛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争论不休。崇拜者誉他为大学者、大诗人,主张知人论世,他早期的《女神》、《星空》、《瓶》、《前茅》、《恢复》、《战声集》却无法否认,其中有不少优秀作品。成就最大的还是《女神》。写的最好、最大气的当属《凤凰涅槃》,它通过凤与凰的对唱、合唱、不怕众鸟的嘲笑,呼唤旧中国获得新生。我们先欣赏凤歌:

  生在这样阴秽的世界当中,

  便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会生锈!

  宇宙呀,宇宙,

  我要努力地把你诅咒:

  你脓血污秽着的屠场呀!

  你悲哀充塞着的囚牢呀!

  你群鬼叫号着的坟墓呀!

  你群魔跳梁着的地狱呀!

  你到底为什么存在?

  我们飞向西方,

  西方同是一座屠场。

  我们飞向东方,

  东方同是一座囚牢。

  我们飞向南方,

  南方同是一座坟墓。

  我们飞向北方,

  北方同是一座地狱。

  我们生在这世界当中,

  只好学着海洋哀哭。

  凤在这里代表着男性,象征着受苦难的人民,他道出了旧中国残杀人性,腐朽阴暗的现状,唱出了他反抗现实的心声。凰为凤所感动,所爱慕,也朝他唱出自己的歌:

  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息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我们这缥缈的浮生

  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

  我们年青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光华哪儿去了?

  我们年青时候的欢爱哪儿去了?

  凰在这里代表着年老的女性,怀念自己五百年前的美好时光,为生活在最文明最发达的时代而自豪,为中国近几百年的衰落而伤感,这时候众鸟们齐声嘲笑凤凰,观望他们在火中自焚。在熊熊的燃烧中,凤凰终于获得新生了: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火便是凰。

  凤便是火。

  ……

  我们新鲜,我们净朗,

  我们华美,我们芬芳。

  ……

  芬芳便是你,芬芳便是我。

  芬芳便是他,芬芳便是火。

  ……

  我们热诚,我们挚爱。

  我们欢乐,我们和谐。

  ……

  火便是你。

  火便是我。

  火便是他。

  火便是火。

  ……

  我们生动,我们自由,

  我们雄浑,我们悠久。

  一切的一,悠久。

  一的一切,悠久。

  悠久便是你,悠久便是我。

  悠久便是他,悠久便是火。

  ……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

  这对凤凰获得新生的合唱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上升到人类理想的大同境界。诗风上把屈原、李白、惠特曼、泰戈尔融为一炉,又采用瓦格纳歌剧的形式,有强烈和谐的音乐感。朗诵起来让人热血沸腾。它那叛逆的胆量、自由的精神、创造的气魄、崭新的形式,在80年后的今天无人能比。难怪郭沫若写这首诗时全身发颤,连牙关都打着冷战。

  郭沫若的这首诗开一代诗风。

  三

  徐志摩是“新月派”中最著名的诗人,长得又帅又文气。好像永远戴着一副眼镜。说起这眼镜,还有一个笑话:他从小高度近视,一到晚上漆黑一片。第一次配眼镜时,在晚上抬头一望,哇,发现满天星斗朝他闪烁,所以他后来写诗总有那抬头一望时的灵感。他的学生卞之琳说他才气横溢,却不会当老师,眼睛朝着天花板讲课,大概早就忘了学生,又陶醉那满天星斗了。

  关于徐志摩,直到今天还有争议。他的作品有好有坏落差很大。但所有认识他的作家都夸他的人缘好,当时的作家中,他的朋友也最多。他在北平写过一首《难得》,就是感人至深的友情之歌。

  难得,夜这般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评论,

  更没有虚矫,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这首诗是写给哪位知心朋友的,查徐志摩的文学年谱,均无记载。往事如烟,写给谁已不重要。它所抒发的那种世态炎凉中的真情,却越来越显得珍贵。它的结构严谨,字数大致对应整齐,停顿用得自然巧妙;诗行的排列随语气而交错,朗读起来有情绪的推进感。还有,押韵也不强求,最后一节中的“薪”与“心”完全同音,但词义恰当,所以就不觉得别扭。再细读,感觉内在的节奏上确实有点英国诗人雪莱的味道,然而文字却是中国白话,如此流畅,绝无翻译的匠气,嫁接得相当成功。

  写感情的诗历来多种多样。或议论,或赞颂,或想象,或记录,这首诗意在营造一种氛围:寒夜炉火,友人相伴,清静温暖,知心和谐。我递开水,你添煤块,难得此刻,人生几何?在那个风云变幻,斗争激烈的时代,徐志摩也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感情浮动,内心不安。在这一年前,印度诗人泰戈尔访问中国,他当翻译,成了引人注目的明星。还准备陪泰戈尔去见孙中山,因孙中山患重病而未成。这时他又与陆小曼相识相爱。因陆小曼是有夫之妇,徐志摩受到各方的谴责。1925年3月,他辞去北大教授职务,开始了在欧洲的漫游。此诗恰好就是在他辞职前写成的。尽管诗完成后,只能就诗论诗,但如果我们了解诗人这一时期的生活,就会理解得深一些,更不会产生误读和曲解。

  比起同时代郭沫若的《女神》,闻一多的《死水》,《志摩的诗》确实不如他们视野开阔,思想进步。但其中优秀作品所具有的那种个人化的真挚,那种少有的音乐美感又超过了他们。这些年来,徐志摩的诗在年轻一代中有着更多的读者,他的《再别康桥》几乎人人可咏,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曾想到。

  四

  艾青的诗以思想明确,语言直接,气势宏大而著称。我曾在上世纪89年的金秋十月,在北京中国美术馆里与他有过交谈。那时他的腿摔伤了,坐着轮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宽阔的额头与紧抿的嘴唇,沉默中发亮的眼睛如此深邃。我很喜欢他的《下雪的早晨》一诗,写于1956年11月。虽不被人注意,却摆脱了当时的政治干扰,是一颗天然的珍珠。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雪下着,下着,没有声音,

  雪下着,下着,一刻不停,

  洁白的雪,盖满了院子,

  洁白的雪,盖满了屋顶,

  整个世界多么静,多么静。

  前两句重复“雪下着”,造成一种连绵不断的动态,虽然出语平淡无奇,但很快营造出冬天的氛围。后两句“洁白的雪”也重复,但已转换为视觉的村庄画面,达到寂静无声的效果。无边无际的洁白叫诗人的思绪也在扩展:

  看着雪花在飘飞,

  我想的很远,很远,

  想起夏天的树林,

  树林里的早晨,

  到处都是露水,

  太阳刚刚上升,

  一个小孩,赤着脚,

  从晨光里走来,

  他的脸像一朵鲜花,

  他的嘴发出低低的歌声,

  他的小手拿着一根竹竿,

  他仰起小小的头,

  那双发亮的眼睛,

  透过浓密的树叶,

  在寻找知了的声音……

  这个孩子一出场就带来新的一天,身后是上升的太阳,他赤着脚蹚过露水,哼着歌,手拿竹竿,一心在寻找知了,别的什么也不用想,不用愁。这是48年前的孩子,这是人的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是用金山银山也换不回来的快乐暑假。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种可贵的好奇心得到施展,就能转化成未来的创造力,被诗人发现了,他喜欢孩子“那双发亮的眼睛”。接着,诗人用一个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展示孩子的劳动成果:

  他的另一只小手,

  提了一串绿色的东西,

  ——一根很长的狗尾草,

  结了蚂蚱,金甲虫和蜻蜓,

  这一切啊,

  我都记得很清。

  在这个树林里,能学到多少课本上没有的生物知识,得到多少课堂上没有的野外生活感受!抓这么多的小精灵不仅要眼疾手快,还要勤动脑子。现在的家长,硬把七八岁的孩子关在家里,不是学琴,就是学画,再不就是补习功课,不让孩子和大自然接触。逼着孩子抓分数,真的比抓金甲虫、蜻蜓还重要吗?

  我们很久没有到树林里去了,

  那儿早已铺满了落叶,

  也不会有什么人影;

  但我一直都记着那个小孩,

  和他的很轻很轻的歌声,

  此刻,他不知在哪间小屋里,

  看着不停地飘飞着的雪花,

  或许想到树林里去抛雪球,

  或许想到湖上去滑冰,

  他决不会知道

  有一个人想看他,

  就在这个下雪的早晨。

  瞧,孩子无意之中的好奇心与举动,构成了清新难忘的画面,给了诗人多少灵感和快乐,叫他惦念,冬天那孩子该玩什么呢?是“到树林里去抛雪球”,还是“到湖上去滑冰”。但天真的孩子怎能知道有人想他呢?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刻意苦求,反倒弄巧成拙,顺应自然才好。

  艾青是大诗人,大诗人写小题材,决不浪费,小诗人写大题材就勉为其难了。这首写给孩子看的童诗,以浅显的语言,孩子的口气,能抓住孩子的天性和内心需求,创造优美的情节吸引孩子,而不是强加给孩子道德说教或难以消化的思想,因此值得向大家推荐。

  五

  我喜欢女诗人陈敬容年轻时的照片,站在春天北海的桥头上,左侧是一片开阔的天空,飘洒的长发和黑色的衣服连成整体,对比出她那若有所思的面容。几个大字进入我的眼睛:老去的是时间。这是诗人66岁时出版的一本诗集,她的心态依然年轻,充满着幸福。果然,集中就有《幸福的颜色》一首:

  假如幸福有颜色

  它的颜色可能象

  沉静的海水

  那样肃穆、那样庄严

  

  当一支乐曲

  穿透你战栗的灵魂

  带你去一个

  似曾相识的天地

  

  当一幅画面

  使得你隐约记起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的心灵仿佛也有过

  同样的体验

  幸福有时会流泪

  那泪,也象沉静的海水

  要弄清它的含义

  一时还难以找到

  精确的语言

  这首短诗我每隔一两年就读一遍,从22岁一直读到今天。为什么如此吸引我呢?初读是朦朦胧胧,再读是似懂非懂,多少遍之后有一天忽然明白,但已是四十不惑的年龄。这首诗耐读,读懂它,必须和作者在某一点上有相同的体验。

  开篇把“幸福”比作“沉静的海水”,可谓新鲜别致。常见的比喻是:幸福是花,是红红的苹果,是阳光雨露,是孩子脸上的笑。作者之所以这样比喻,恐怕还要从她的志向和经历说起。

  陈敬容小时候就爱好文艺,偷偷读中外进步书籍常到深夜。她的祖父是晚清的秀才,只限她读《女儿经》、《论语》、古诗之类。1938年为反抗日本侵略,她参加由老舍、茅盾等人发起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40年代,她成为著名的九叶派诗人,并与同仁创办《中国新诗月刊》,翻译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新中国成立后,她曾在《世界文学》编辑部工作多年,翻译过伏契克的《绞刑下的报告》等外国文学名著,为新中国的文化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由此可见,她的一生追求一种壮阔的境界,因此才把幸福比作“沉静的海水,那么肃穆、那么庄严”。

   诗的第二节大意说:岁月如歌,音乐使你战栗,唤起内心的回忆,又把你带回那曾有过的美好世界。这是一支什么乐曲?是冼星海的还是贝多芬的?那“似曾相识的天地”又是什么样呢?作者没有明确写出。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诗的语言必须是简洁的,不可能写成散文。喜欢这首诗的读者可以根据上一节的内容,来延伸下一节的感受,这是尊重作者的原意。还可以用自己听音乐时的感受,把自己曾有过的难忘经历融合进去,补充诗中留下的空白,进行创造性阅读。

  第三节又推进了一步,把听觉转化为视觉,让岁月如画,呈现在你的面前。然而岁月匆匆,有些细节已经太遥远太模糊了,只能“隐约记起”,但那同样的体验依然强烈。有一次,陈敬容去看画展,见到黄永玉的佳作《春消息》,从心里格外喜欢,一年后,还念念不忘那苇丛中扑着翅膀的水鸟,散发着二月湿润气息的池塘,她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青春时代,回到了难以实现的梦里。

  最后一节作者提示:“幸福有时会流泪”,那么,是因为激动、怀念、满足、惊喜、感恩、美梦成真,还是得中有失,失中有得?恐怕连作者本人也说不清,就像“沉静的海水”一样,看不见最深处到底蕴藏着什么。的确,早就有“悲喜交加”,“喜怒无常”,“百感交集”,“乐极生悲”的成语,可见幸福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我们欣赏这首诗,就像听没有歌词的乐曲一样美妙,可以不断回味。

  六

  我上小学时,受北京知青吴继文、戴云兰老师的影响开始喜爱绘画、文学,并多次受到她们的鼓励。在我眼里,拿画笔的吴老师,读小说的戴老师是那么漂亮,那么有学问,那么有教养,我一生的“北京情结”挥之不去,在内心深深扎根。后来读书多了才知道:中国诗歌史上的最有意义的大事大都发生在北京:1920年“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时任北大教授的胡适发表了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为新诗的启蒙作出了大贡献。1923年由徐志摩和胡适、林长民等人为主要成员的新月社成立,直接推动了白话诗的发展,石虎胡同七号是他们聚会的俱乐部。1957年《诗刊》创刊,成为新中国诗歌的窗口,被尊为“国刊”,郭沫若、艾青、陈敬容及所有的著名诗人都曾在《诗刊》上发表新作。1976年的天安门诗歌运动,是发自民间,真正具有叛逆色彩的捍卫真理的文学复兴。1978年由北岛、芒克等人创办了《今天》,朦胧诗的迅速兴起彻底颠覆了假大空的文革诗歌,向文学被沦为政治工具公开挑战,恢复了被破坏已久的人性和美学。唉,说不尽的北京诗人,说不尽的文坛往事。1979年北京盛夏,又可以自由写作的陈敬容这样感叹到:

  纵使人为的损害

  一时改变了自然的风景;

  可是谁又能改变

  生命——你的美,

  你的力,和天赋的

  以及苦难所一再培育的

  你的光,你的热

  你不绝的繁荣……

  其悲怆和不屈一如绝处逢生的阿赫玛托娃,这高贵的灵魂让北京更强劲,更宏大。

  2005、7——2008、4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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